美国悲剧 第28章

  “得了,那我就不打算给这个年轻人出点子了,如果说要引起大家心里不愉快的话,”老格里菲思接下去说。“我只知道,他父亲做事从来不是很能干的,我怀疑克莱德过去是不是有过一个正经八百的机会。”(儿子一听见他父亲如此善意、亲切地称呼他堂兄弟的名字,不由得有点儿畏缩不前了。)“我要他上这里来的本意,不外乎是要帮着他迈出第一步呗。至于以后他行不行,我可一点儿都说不准。也许他行,也许他不行。要是他真的不行……”他忽然一只手往上一扬,好象是说,“要是他真的不行,那时,我们当然就得把他抛开。”
  “哦,依我看,你可真是个好心肠,孩子爸,”格里菲思太太殷勤而又委婉地说。“我可巴望他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还有一点,”老格里菲思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意味深长地找补着说。“要是他受雇了,那末,他在我厂里工作期间,我不希望仅仅因为他是我的侄儿,他的待遇就跟其他雇员有什么不同。他来这儿是做事的——可不是来玩儿的。他在这儿接受考验期间,我可不希望你们里头哪一位同他有来往——哪怕是一点儿也不行。反正他还不是一味依赖我们的那种人——至少他并没有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再说他来的时候,心里也不会想到以后自己要跟我们里头任何一位平起平坐呗,要不然,那就太蠢了。往后要是他果然真的表现不错,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知道牢守自己的岗位,而又不出风头,如果说你们里头又有人也想照拂他一些——得了,到那时候还来得及,瞧着办,不过,在那以前可万万不行。”
  特鲁斯黛尔太太的助手——女仆阿曼达,正在把盘子撤去,准备上甜食。不过,格里菲思先生平素很少吃甜食,除非有客人在座,通常他就利用这一空隙,看看放在书房小书桌里的股票,以及有关银行业务的报表。这时,他就把椅子往后一挪,站起身来,跟家里人说他有事,径直走进隔壁书房去了。其余的人仍然留下来吃甜食。
  “我倒是很想看看这位堂兄究竟是什么个样子。你呢,妈?”麦拉问母亲说。
  “可不是啊。我真巴不得他能不辜负你爸爸对他如此厚望。要不然,会叫他伤心的。”
  “我可怎么也闹不明白,”吉尔伯特说,“我们对原来已有的人,总算好不容易才给安置下来了,现在干吗还要另外添人。再说,只要想一想:要是一发现我们的堂兄弟上这儿来以前只不过是旅馆里一名侍应生,人们又会怎样风言风语!”
  “嘿,他们不一定会知道,不是吗?”麦拉说。
  “嘿,怎么会不知道?唉,我们怎能不让他自己说出来呢——除非我们特别关照他千万别说——又怎能不让在那里见过他的人上这儿来呢。”他眼里凶光闪闪。“一句话,我可希望他千万不要乱说一通。不用说,这对我们大家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贝拉找补着说,“但愿他别象艾伦伯父的两个孩子那样傻呵呵。依我看,他们才是天底下最没有味儿的男孩子。”
  “贝拉,”她母亲又一次规劝她。
  第三章
  塞缪尔·格里菲思所说在芝加哥联谊俱乐部遇到的克莱德,早就不是三年前从堪萨斯城逃出来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了。他现年二十岁,个子比头几年长得稍微高些,更为结实,但也不见得太强壮,不用说,阅世经验倒是较为丰富了。自从丢掉了堪萨斯城的老家和那份差使以后,他不得不接触到许多人世间的艰辛——他体验到低贱累活、身居陋室的况味,身边又没有一个亲友,不由得竭尽全力给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来——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了三年前谁都不信他能具备的、一切依靠自己的品质,以及善于曲意奉承、很懂分寸的习惯。现在,他穿的衣服,虽然远远地比不上逃离堪萨斯城时那么讲究,可是,他身上总是流露出一种极为文雅的风度,哪怕不能一下子就引人注目,毕竟还是惹人喜欢。更有甚者,他已变得非常谨慎,而又善于节制,跟当初爬上一辆敞篷货车从堪萨斯城逃出来时的那个克莱德,简直可以说判若两人了。
  他从堪萨斯城出逃以后,就得施展出各种各样诡计,才得以勉强过活,由此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的前程完全取决于自己。现在他终于认识到,家里人一点儿也不能帮助他。他的父亲、母亲、爱思达——他们通通都是太不能干,而且也是太穷了。
  这时,尽管他们处境艰难,他心中不由得非常惦念他们,尤其是他的母亲,还有他从孩提时就熟悉的往昔家庭生活——连同他的弟弟、妹妹和爱思达也都在内。现在他才认识到,爱思达如同他自己一样,早已成为再也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现实环境的牺牲品了。他不时满怀痛苦地回忆过去:当初他对待母亲的态度;他在堪萨斯城的事业突然中断——失掉霍丹斯·布里格斯,对他来说,是一大打击;从那时起他心中感到的种种苦恼;以及想必由于他的缘故给母亲和爱思达带来的苦恼。
  出逃后过了两天,他来到了圣路易。两个司闸员发现他躲藏在货车上,先是抄走了他的手表和外套,接着就在一个灰蒙蒙的冬天早晨,离堪萨斯城一百英里远的地方,把他推到了雪地里,简直惨不忍睹。后来,克莱德无意中捡到一张堪萨斯城的报纸——《星报》,这才知道车祸发生后叫他最揪心的忧虑,早已成为事实。该报在两栏标题下面,就以满满的一栏半篇幅刊载了这一事件的始末经过:一个小女孩,堪萨斯城某小康人家的十一岁的女儿,被车撞倒,几乎立时毙命——过了一个钟头后,她果然气绝身亡;斯帕塞和赛普小姐现在医院诊治,同时已被逮捕,由一名警察在医院内守护,等待他们恢复健康;一辆豪华汽车早已严重损毁;斯帕塞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出门未归的车主手下做事的,得知自己那个蠢儿子,如此莽撞犯了罪,不由得愤怒填胸,悲痛难抑。
  可是更糟的是,那个倒霉的斯帕塞,早已以盗窃和杀人罪被控。毋庸置疑,斯帕塞希望减轻自己在这一起重大的惨案中的罪责,不仅把所有同他在车上的人都给招供出来了——特别说出了那些年轻的侍应生和他们酒店的地址——而且还提出指控,说他们跟他同样有罪,因为当时他们一个劲儿催促他开快车,那是违背了他的意志的——这个说法,据克莱德所知,也是符合实际的。斯夸尔斯先生在酒店里接见警方人员与各报记者采访时,早已说出了那些肇事者父母的姓名,以及他们的家庭地址。
  就数这最后一着,对他打击最大。因为接下来就是一段令人不安的报道,写到他们的亲属在获悉他们的罪行之后,无不震惊。拉特勒太太,就是汤姆·拉特勒的母亲,哭着说她的孩子是个好孩子,当然不会存心做坏事。赫格伦太太——也就是奥斯卡一向热爱的老母亲——说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她儿子更老实、更厚道的人了,想必是他酒喝多了。写到他自己家里,《星报》上是这样说的——他母亲站在那里,脸色煞白,惊恐万状,茫然不知所措,一个劲儿来回搓手——那样子仿佛她压根儿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硬是不相信她儿子参加了这次汽车郊游。她还对众人说她儿子当然很快就回来的,一切都会说清楚的;她又说想必这里头一定有些误会了。
  可是,克莱德并没有回去。后来,他再也没听到过什么别的消息了。因为他害怕警察,也害怕他母亲——害怕她那充满悲哀而又陷于绝望的眼睛,一连好几个月没有写过家信。到后来,他才给母亲寄去一封信,也只不过说他在外一切很好,千万请她放心好了。他既没有署名,也没有留下通讯处。后来,他一直在外流浪漂泊,想寻摸到这个或那个小小的工作,在圣路易、皮奥里亚、芝加哥、密尔沃基——在一家餐馆里洗盘子,在近郊一家小铺里卖汽水,在皮鞋店、食品店学做小伙计,总之一句话,什么都干;不过样样不走运:不是被人家开革,歇生意,就是因为自己不爱干而辞掉了工作。有一回,他给母亲寄过十块美元,另一次又寄过五块美元,这是他觉得好不容易才省下的。大约在一年半以后,他心里断定想必搜捕放松了,他应负那份罪责很可能也给忘掉了,或者说到那时已被认为不必追究了——这时,他正在芝加哥送货车上当司机,生活还算过得去,每星期有十五块美元收入,他就决定给他母亲写一封信。因为现在他可以告诉她说,他已有了一个体面的职业,而且长时间以来一直安守本分,循规蹈矩,虽然信末他并没有署上自己的真实姓名。
  那时节,他正住在芝加哥西区——波林那街——一家寄宿舍里。下面就是他写给母亲的信:
  亲爱的妈妈:
  您还在堪萨斯城吗?我盼望您写信告诉我。我真巴不得又接到您的来信,而且我也会再给您写信的,如果说您真的要我写的话。说真的,我是会这样做的,妈。我在这里一直很孤单。不过您还得处处小心,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我现在什么地方。让人知道了不会有什么好处,还可能有很大的害处,特别是正当我竭尽全力,好不容易重新做人的时候。那次我自个儿可一点儿差错都没有。说真的,我一点儿差错都没有,尽管报上说我有错——我只不过跟着他们跑了一趟罢了。但我害怕人家会拿我并没有做过的事来惩罚我。那时候,我就只好不回家了。我虽然没有什么错,但当时我却害怕您和父亲会有怎么个想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是他们邀我去的,妈。我可并没有象他所说的要他开快车,或则是要他去寻摸那一辆车子。是他自己开了人家的车,来邀我和另外一些人一块去的。也许把那个小女孩撞死了,我们人人都有罪责,不过,我们也并不是故意这样的。我们谁也没有这个意图。打从那时候起,我心里一直难过极了。想一想由于我的缘故,给你们增添了多少麻烦呀!何况又是正当您最最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啊!简直太可怕呀!但是我依然希望您能够饶恕我,妈。您真的能饶恕我吗?
  我心中一直纳闷,真不知道您现在怎么样了。还有爱思达、朱丽娅、弗兰克和父亲。我心里很想知道您在哪儿,现在做些什么。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您,妈。现在我反正懂得的东西多了一些,我看问题也跟过去不同了。我就是要出人头地。我巴望自己碰上好运道。现在我有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位,说真的,不象堪萨斯城的那么好,不过还算说得过去,尽管不是过去的那个行业。我希望能够得到更好的发展,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想回去干酒店这一行了。这一行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太不合适了——依我看,总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您看,现在我比过去要聪明得多了。我在这儿工作,人家对我都很喜欢,不过,我到社会上去一定要高人一等。再说,现在我赚的钱,真的并不比花的多,刚够我付房钱、饭钱和穿衣的钱,不过,我还是尽量设法节省一些,因为我还要给自己寻摸一个合适的行业,到了那里,我可要好好工作,真的学一点本领。现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得精通一行才成。这个道理现在我才算明白了。
  您会写信给我,说说你们大家的近况和现下您正在做些什么,好吗?我很想知道。请您向弗兰克、朱丽娅、爸爸和爱思达转达我的深情,要是他们还跟您住在一块的话。我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地爱您,我想您也有点儿爱我,不是吗?我不能署上真名,因为也许还有危险性。(我从离开堪萨斯城以来,就一直没有用过真名。)不过,我会告诉您另一个名字,但愿这个名字不久我就要不用了,又将恢复自己原来的姓名。我真恨不得现在就用自己的原名,不过,我还是有些害怕。您要是愿意给我写信的话,请写:
  哈里·台纳特
  芝加哥  留局待领
  我将在几天以内就去取。我之所以这样署名,是为了不给您,或是不给我增添更多麻烦,明白了吧?不过,我完全深信,只要那件事风头一过,我当然重新使用我原来的名字。
  爱您的
  您的儿子
  他在应该署上自己真名实姓的地方划了一道线,下面写“知名不具”几个字,就把信寄发了。
  正是因为他母亲不知道现下他在什么地方,心里本来就一直惦念着他,所以此信发出后不久,他很快收到了一封回信,信封上盖的是丹佛的邮戳,不由得使他万分惊讶。因为他本来以为她至今还在堪萨斯城哩。
  亲爱的儿子:
  我接到我孩子的信,知道你太太平平活着,我真是又惊诧,又高兴。我无时无刻不在衷心希望和虔诚祷祝,愿你重新走上那正直的仁慈道路——那是唯一可以引导你通往成功和幸福的道路,并且祈求上帝允许我得到有关你的消息,知道你平安无事,而且在诚实地工作和生活。
  由此可见,现在主已经垂听了我的祈祷。我知道主会垂听的。赞美主的神圣名字。
  你前次身陷可怕的灾祸,并使你本人和我们大家深受痛苦和耻辱,对此我并不全都责怪你——因为我很明白,魔鬼是怎样诱惑和追逐我们所有的凡夫俗子,特别是象你这样的孩子。哦,我的儿子,要是你早就明白,你该如何保持警惕,以免坠入这些陷坑,该有多好!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你从今以后能时刻警惕,始终恪守我们救世主的教旨,好吗?而你妈历来就给你们——我亲爱的儿女们心坎里灌输的,也正是主的这些教旨。你能停下来,仔细倾听跟我们永远同在的主的声音,按照主指引我们的方向,迈开步伐,平安地踏上通往比我们想象中更为壮丽的天国的那条崎岖不平的道路,好吗?你要向我保证,我的孩子,保证你将永远牢记你幼年时代所接受的教旨,心里念念不忘——“正义就是力量”。还有,我的孩子啊,任何一种酒,永远、永远喝不得,也不管是谁要你喝的。魔鬼就在那儿耀武扬威,主宰一切,随时准备征服意志软弱的人。要永远记住我一贯告诉你的话:“酒是骗子,一喝就疯。”此刻我以最虔诚的心情祈祷,但愿你一受到引诱的时候,这些话就会在你耳际回响——因为现在我相信,发生那次可怕事件的真正原因,也许就在这里。
  我为了那事饱受痛苦,克莱德,而且正好发生在我为爱思达经受如此骇人的考验的时刻。我差一点就失去了她。那一阵子她真好苦啊。这个可怜的孩子啊,她为了自己的罪孽付出了多么昂贵的代价!那时候,我们只好债台高筑,要工作很长一段日子才还得清呢——不过到头来,我们终于还清了,现在我们的境况,早就不象往日里那么差劲了。
  你已知道,现在我们都在丹佛。我们在这里有一个自己的传道馆,还有可供全家人居住的一所房子。此外,我们有几个房间可以出租,归爱思达经管。你知道,现在爱思达,当然罗,已是尼克松太太了。她有一个顶呱呱的小男孩。你父亲和我一见到这个小男孩,就常常回想到你小时候的情景。瞧他那淘气劲儿,活灵活现,跟你一模一样,我们简直觉得你又变成了小伢儿,重新回到了我们跟前。
  有时这也给我们一点儿安慰。
  弗兰克和朱丽娅都长大了,好歹也是我的帮手了。弗兰克现在挨门逐户送报,赚点钱也可以贴补家用。爱思达希望能尽量让他们俩继续上学。
  你父亲健康状况不大好,不过,当然罗,他毕竟上了年纪,可他依然尽力而为。
  克莱德,你现在一个劲儿使自己出人头地,我听了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昨天晚上,你父亲又说到你在莱柯格斯的伯父塞缪尔·格里菲思很有钱,很发迹,我想你不妨给他写一封信,请他给你找个事由,好让你学一点本事。也许他会乐意的。我看他不会不答应的。说到底,你总是他的侄儿啊。你知道,他在莱柯格斯有一家规模宏大的领子工厂,而且很有钱,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你干吗不给他写封信看看,怎么样?我总觉得也许他会给你找个职位的。
  那你干起活来,就有奔头了。要是你给他写了信,就请你告诉我,他是怎么回复你的。
  我希望经常收到你的来信,克莱德。请你来信,谈谈有关你的一切情况,包括目前生活情况都在内。你说好吗?当然罗,我如同过去一样爱你,并且愿意永远引导你走正路。我们衷心希望你远比你想象的有更大发迹。不过,我们同样希望你还是个好孩子,过着一种纯洁、正当的生活。因为,我的儿子啊,要是有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丧失了自己的灵魂,那样的人又有什么用处呢?
  要给你妈写信,克莱德,时刻记住你妈的爱永远与你同在——引导着你——恳求你为了主的缘故走正路。
  爱你的
  妈妈
  其实,克莱德在同他的伯父塞缪尔邂逅以前,早就想着他和他那规模宏大的企业了。当他获悉他父母目前经济状况已不象他出走时那么紧巴巴,而且生活起居也很平安,住的也许就是跟新传道馆有关系的一家旅馆,或则至少也是一家寄宿舍——他心里这才得到了极大宽慰。
  他接到母亲头一次回信,已有两个月过去了,这时,他心里几乎每天都在琢磨,应该马上有所作为才好。有一天,一个到芝加哥来的客人在他干活的店里买了一大包领带和手绢,正好要他送到杰克逊林荫大道联谊俱乐部去。殊不知他一进去,突然撞见了什么人来着?不是穿着俱乐部雇工制服的拉特勒,还会是谁呢?拉特勒专门负责入口处问讯和收转包裹杂品。开头,不管是他,就是拉特勒,谁都没有闹清楚他们俩如今又面对面地碰上了,但过了半晌,还是拉特勒先叫了出来:“克莱德!”接着一把抓住他,虽然欣喜若狂,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声音压得很低,找补着说:“乖乖,真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你这机灵鬼!你是怎么啦?大包就撂在这儿。可你到底打哪儿来?”克莱德同样激动万分,大声喊道:“哎哟哟,我的老天爷哪,这可不就是汤姆吗?你是怎么啦?你就在这儿工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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