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24章

  “不,我是决不会的。”
  “那敢情好,到底是谁在这儿卖弄风情?我倒是很想闹明白呢。”
  “就是你。”
  “我可压根儿都没有。你要是只会跟我斗嘴吵架,那还是请你走吧,让我独个儿清静点。我只不过是在旅馆里跟他跳跳舞,你可没有理由认为我在卖弄风情呀。哦,一句话,你可真叫我腻味透了。”
  “是真的腻味透了吗?”
  “是的,你就是叫人腻味呗。”
  “怎么啦,也许最好我还是走开,从此再也不来打扰你就得了,”他回答说,心中鼓起了类似他母亲的那么一点魄力。
  “哦,要是你对我不能改变看法的话,你也许还是这样好,”她回答说,随后用脚尖狠命地踢着冰凌子。不过,克莱德开始感到他可不能就这样离开她的——他毕竟太热衷于她了——几乎完全被她迷住了。他开始心软了,忐忑不安地直瞅着她。而她呢,这时又想到那件外套,就决定对他要客气些。“你没有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睛,是吧?”他有气无力地问;
  他一转念又想到了她跟斯帕塞跳舞的事了。
  “什么时候?”
  “你跟他一块跳舞的时候,有没有?”
  “没有,我可没有,反正我自己不知道。不过,就算我两眼望着他,那又怎么啦。我可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嘿,你这个家伙,要是有人想看看别人的眼睛,难道说不可以吗?”“就象你那样看他吗?我说,你要是真的已喜欢某个人,那就要不得,”克莱德的眉头皱了一皱,眼皮也眯成一线了。霍丹斯只是不耐烦地、忿忿地发出砸舌声。
  “Tst!Tst!Tst!你可真是忍无可忍了吧!”
  “还有刚才你同他一块去溜冰,”克莱德态度坚决,而又非常激动地继续说。“你从那儿一回来,并没有走到我身边来,而是跟他一块到最末尾去了。我看见你的。你一路上回来时,还拉着他的手。后来你们一块摔倒了,你干脆同他坐在一块,还是拉着他的手。我倒是要请教你一下,这不是卖弄风情,又是什么呢?我敢说这准是斯帕塞的想法。”
  “哦,反正我可没有向他卖弄风情,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不在乎。不过,你要是非得这么说,那就随你的便了。我也阻止不了你。这一切全得怪你那该死的妒忌心,依你看,总是这个也不行,那个更不行。如果说不是拉着手,在冰凌上又该怎么个玩法,我倒是很想请教你。嘿,你这个家伙!你跟那个露西尔·尼古拉斯,又是怎么样呢?我看见她干脆躺在你膝上,还有你哈哈大笑那副德行。可我一点儿都没有什么想法呀。那末,此刻你究竟要求我怎么样——只是跑到这儿来呆坐着,就象树桩上一个肿块?——象尾巴一样跟在你背后?或是你跟在我背后?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玩意儿?一个傻瓜吗?”
  她认为自己给克莱德嘲弄了,老大不高兴。她心里正在想着斯帕塞。此刻,他的确比克莱德更吸引她了。相比之下,他不是那么富于幻想,而是更实际些,更直率些。
  他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怏怏不乐地搔脑勺,而正在瞅着他的霍丹斯,此刻心里想的先是他,然后才是斯帕塞。斯帕塞更加富有男子汉气概,决不是一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娃娃。可以肯定,他决不会这样老站着发牢骚。也许他马上撇下她,从此再也不同她来往。不过话又说回来,象克莱德这样的方式也有意思,有用处。有谁象他那样给她出过力呢?反正不管怎么说,别人都已纷纷走开时,他可并没有逼着她跟他一块走到远处去;原来她很担心——在她计划和愿望还没有想定以前,说不定他也会逼着她这么干的。现在由于这场争吵,那件事总算得以避免了。
  “得了吧,听我说,”她过了一会儿说,心想最好还是安慰一下他,反正要对付他也并不那么难。“难道说我们整天价就吵架吗,克莱德?这到底有什么好处呢?你要是存心总跟我吵架,那又干吗约我出来玩儿?我要是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她侧过身去,用小小的鞋尖踢着冰凌。克莱德如同往常一样,又被她的魅力所倾倒,便伸出一双胳臂搂住她,同自己身子紧贴在一起,与此同时,乱摸她的乳房,还一个劲儿同她亲嘴,很想抱住她,抚弄她。可是这会儿,由于她突然对斯帕塞产生了好感,而对克莱德却又很气忿,她一下子就挣脱出来,心中立时萌生了一种既痛恨自己、也痛恨克莱德来烦恼自己。她扪心自问,为什么现在就得听任他强迫她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她并没有答应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就在今天对他亲热。还没有答应呢。不管怎么说,至少此刻,她不希望他是这样对待她的,而且也不管他会怎么干,她是决不会答应的。克莱德此刻已觉察到她心里对他的真正想法,就往后退了一步,但依然怏怏不乐、如饥似渴地直瞅着她。而她呢,仅仅是定神凝视他罢了。
  “我想你是说过你喜欢我的,”他几乎恶狠狠地说。他已看到,今天他的这场愉快郊游的幻梦,正要烟消云散了。“是的,当你乖乖的时候,我是喜欢你的,”她狡诈而又闪烁其词地回答说,心里正在琢磨,用什么办法务使她当初对他所作的许诺不要引起麻烦。
  “是啊,你是喜欢我的,”他咕哝着说。“你是怎么喜欢我的,我算是看到了。得了吧,我们一块上这儿玩,可你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你。我倒是要请问你,过去你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过去我说了些什么?”她马上反问他,不外乎想赢得一点儿时间罢了。
  “好象你自个儿也都不知道似的。”
  “哦,得了吧。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是不是?我好象觉得,我们原来是说——”她说到这里,一迟疑就顿住了。“我记得当时你是说过的,”他接下去说。“不过,我现在发现你并不喜欢我,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要是你真的爱我,那末,不论是现在就对我好,还是在下星期、下下星期对我好,又有什么区别呢?在你看来,一切多少取决于我替你做了什么,而并不是你爱不爱我。真是太圆滑了!”他在痛苦之中一下子变得相当激烈和勇敢。
  “那不是这样的!”她听了很生气,马上尖声嚷了起来,因为他说对了,她一下子恼火了。“另外,我希望你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你要是想知道,那就老实告诉你吧,现在我压根儿也不想那件倒楣的外套了。你的那些倒楣的钱,你尽管拿回去吧。我可不要。从今以后,你也别打扰我就得了,”她又找补着说。“我用不着你来帮忙,我要什么样外套,反正照样都能弄到。”说罢,她一转身就走了。
  克莱德如同往常一样,急于抚慰她,马上追了上去。“别走啊,霍丹斯,”他恳求说。“等一会儿。说实话,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呀,真的。说实话我为了你快要疯了。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吗?喂,你别走呀。我给你钱,并不是要得到什么回报呀。随你高兴,你白白地拿走就得了。世界上除了你以外,任何人我都不爱,从来也没爱过。你把钱通通拿走吧。我压根儿不要了。只不过我早就以为你还有点儿喜欢我的。现在你到底还爱不爱我,霍丹斯?”这时他显得胆怯、害怕,而她发现自己居然已能左右他,就不妨稍微宽宏一些。
  “那当然罗,还用说吗,”她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反正这也并不是说你就可以象你刚才那副德行对待我呀。看来你始终不懂得,一个女孩子永远也不会什么都顺从你,不会你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克莱德问,没有完全领会她的意思。
  “你的话我听不懂。”
  “哦,也许你是听懂的。”她才不相信他听不懂。“哦,我想,你刚才说些什么我懂了。我好象知道现在你要说些什么来着,”他失望地接下去说。“这是他们大家都讲过的荒唐事。我知道。”
  这时,他几乎逐字逐句、绘声绘影地把酒店里别的侍应生——希格比、拉特勒、埃迪·多伊尔说过的话照背了一遍。他们对他讲过这类事的关键所在,说到有些女人为了渡过一时难关,有时也这样撒谎的。他们使他完全懂得了那是怎么一回事。现在霍丹斯也知道他是确实懂了。
  “嘿,你可一点儿也不害臊,”她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说。“简直什么都不能跟你说,反正你什么也都不相信。不过,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是实话。”
  “哦,现在我知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虽然伤心,却有些高傲地回答说,仿佛这在他看来早已司空见惯了。“你不喜欢我,反正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了。”“唉,你可一点儿也不害臊,”她一口咬定说,依然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向你保证,这话千真万确。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是我可以发誓,确实就是这样。”
  克莱德站在那里很尴尬。他知道,对于这个小诡计,他实在没有更多的话好说的了。他可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事情。她要是想撒谎和装假,他也只好假装相信她。不过,他心里却充满了一种巨大的悲哀。他是怎么也得不到她的爱了——那是一清二楚的。他转身想走了,可她明明知道自己撒谎已被他识破了,所以觉得现在不得不下一点儿功夫——把他再次掌握在她手里。
  “得了,克莱德,得了,”她说话时技巧可谓非常纯熟,“我说的是真话。说实在的,是真的。你不相信我吗?不过,我一定会的,下个星期,你放心好了。真的,我一定会的。你相信我就得了。我说话是算数的。真的,是这样。我的确喜欢你——
  非常喜欢你。难道说你还不相信,是吗——是吗?”
  这是虚情假意的最后一着,克莱德自头至踵感到浑身颤栗,只好回答说自己相信她。于是,他脸上又露出笑容,一下子乐乐呵呵起来。由于开车时间已到,赫格伦已在招呼大家上车。当大家向汽车走去时,他还抓住她的手,吻了好几回。他深信:他的美梦,肯定会实现了。啊,美梦一旦实现,该有多么开心!
  第十九章
  返回堪萨斯城的路上,开头一直安然无事,并没有破坏克莱德依然陶醉其中的美梦。他坐在霍丹斯身旁,霍丹斯头靠在他肩上。虽然斯帕塞在开车前等候大家入座时拧了一下她的胳臂,而她却报之以脉脉含情的巧目一盼。可是这一切,克莱德并没有看到。
  时间已经很晚了,赫格伦、拉特勒和希格比催促斯帕塞开快车,何况斯帕塞刚才有幸得到了霍丹斯的秋波,心里那种乐陶陶的快活劲儿也不用提了,所以没有多久,近郊灯光便开始在前方闪现了。汽车正以令人头昏目眩的高速在公路上疾驰而去。但是突然停车了,这里是东行的铁路主干线通往市内的必经之地,有两列货车正在这里交叉通过,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因此心烦意乱地等了老长时间。再过去,到北堪萨斯城时,开始下雪了,一大片、一大片柔软的、容易融化的雪片,如同鹅毛一般飘下来,给路面铺上了一层滑溜的泥浆,因此开车就得比刚才谨慎小心一些。这时已是五点半了。通常只要开快一些,八分钟就可以开到离酒店只有一两个街区的地方。不过,这会儿在汉尼拔桥附近火车交叉通过,耽搁了一阵子,因此驶过大桥,开到威恩多特街已是五点四十分了。这四个年轻小伙子仿佛对这次郊游早已失去兴趣,就是对他们身旁那些姑娘也不再觉得乐趣无穷了。此刻他们最担心的是:能不能及时赶到大酒店。服饰整洁而又纪律严明的斯夸尔斯先生的身影,已在他们面前隐约可见。
  “喂,要是再不开快一些,”拉特勒对正在忐忑不安地摸弄手表的希格比说,“恐怕我们就不能及时赶到了。我们连换衣服都来不及了。”
  克莱德听到他的话,就大声嚷嚷说:“嘿,那可要不得!我真巴不得车子开得更快。唉,要是今天我们不出来多好。要是我们不能准时赶到,那事情就坏了。”
  霍丹斯发现他突如其来紧张不安的神色,就找补着说:
  “你说赶不到吗?”
  “照这样车速是赶不到的,”他说。赫格伦一直在欣赏车窗外的雪景——一个仿佛飞絮弥漫的大千世界——这会儿大声嚷道:“喂,亲爱的威拉德,我们当然还得开快些才行。要是我们不能准时赶到,那就要我们的命了。”
  希格比素有赌徒本色,平时不动声色,这会儿也着急了,找补着说:“我们要是编不出一点理由来,也许就通通给炒鱿鱼了。谁有什么高招吗?”克莱德只是焦急不安地在长叹短吁。
  随后,仿佛故意一回又一回地折磨他们似的,几乎每到一个交岔路口,想不到都是挤满了车子。这一窘况使斯帕塞很恼火,而在第九街和威恩多特街的交岔路口,交通警把手一举,向他示意禁止通行,这下子使他心中更加着急了。“交通警又在举手啦,”他大声嚷道。“这叫我怎么办!我可以拐入华盛顿街,不过,能不能省点时间,我可说不上来。”
  过了整整一分钟,他才得到信号,车子可以往前开去。他马上向右一拐,飞也似的驶去,过了三个街区,才进入华盛顿街。
  不过,这里情况也不见得好多少。挤得密密麻麻的车子,象两股洪流一般按着各自相反方向奔驰不息。每个交岔路口都得花去一些宝贵的时间,等候横越而去的车子开走。随后,他们的车子飞快地开到另一个交岔路口,从别的车辆中间穿过,并且还得尽快超过它们。
  在第十五街和华盛顿街的交岔路口,克莱德对拉特勒大声嚷道:“我们在第十七街下车一块走回去,怎么样?”“我要是能开到那里,你们走也省不了多少时间,”斯帕塞大声喊道。“反正车子快得多,我包管比你们先到。”
  他让车子挤进车流中间,几乎连一英寸空隙也都不剩。在第十六街与华盛顿街交岔路口,他看见左面一条街好象空一点,就拐了进去,沿着这条大街径直往前驰去,这样又开到了威恩多特街。正当他快要开到交岔路口,打算加速拐弯,逼近路边石的时候,有一个约莫九岁光景的小女孩朝十字路口跑过来,正好冲到了汽车跟前。因为他已经没有机会拐弯躲闪,这个小女孩就被撞倒了,而且被拖了好几英尺远车子才煞住。这时候,至少有五六个女人尖声叫了起来,还有许多目击这次车祸的男人也在大声喊叫。
  他们一下子都向那个被汽车撞倒又被车轮碾过的小女孩奔去。斯帕塞往车窗外一望,只见人们围在一具动弹不得的躯体四周,心里顿时充满了说不出的惶恐,由此马上联想到警察、监狱、他父亲、车主,以及各式各样的严厉惩罚。车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一迭连声惊呼:“啊,我的上帝呀!他撞倒了一个小女孩!”“唉,他把一个小女孩给压死了!”“啊,多吓人哪!”“啊,我的主呀!”“啊,老天哪,现在叫我们怎么办呀?”斯帕塞把车子一拐弯,大声嚷道:“老天哪,警察!我非得开车逃跑不可。”
  没有征得其他几个人(他们还弯着腰站在那里,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同意,斯帕塞便把汽车排挡杆扳到头一档、第二档,一直扳到第三档,同时又给发动机加足汽油,飞也似的开往下一个路口。
  不过,那里正象附近其它路口一样,也有一个警察在站岗。他看见西面路口乱糟糟的,就离岗去了解情况。这时,他只听到“拦住那辆汽车”——“拦住那辆汽车”的喊叫声。还有一个人,从车祸现场一直跟在这辆汽车后面追奔,一面指着那辆车,大声叫喊:“拦住那辆汽车,拦住那辆汽车。他们撞死了一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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