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21章

  “相信我吧,”这时,她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因为她已感到克莱德对自己有没有力量给她买外套也许信心还不足,“我一定得寻摸什么办法,把那件外套弄到手。我想,要是我走进店里去,鲁宾斯坦先生讲定分期付款,先付下一笔相当多的钱,那他们店里马上就会给我的。不久前,我们百货商店里有一个女售货员,就是这样把外套买来了,”转眼间她又在撒谎了,希望借此引诱克莱德也助她一臂之力。不过,克莱德生怕这玩意儿价钱太大,犹豫不定,没有说出他究竟打算怎么办。他甚至连这一类东西的价钱也都猜不出来——也许是两百块美元,乃至于高达三百块美元——他生怕现在一口答应下来,往后他也许办不到。
  “你不知道这玩意儿要卖多少钱,是不是?”他紧张不安地说,同时心里在想,要是这次他送她一点现钱,她却没有给他一点保证,那他还有什么权利,指望从她那里得到比过去更多的还报呢?他心里也明白:过去她是怎样以甜言蜜语引诱他给她买这买那,到头来甚至还不让他吻一吻她。克莱德一想到往日里她好象觉得可以随意玩弄他,就很气忿,脸上唰地涨红,心中十分恼火。不过,此刻他又想起,她刚才说过,不拘是谁,只要给她弄到那件外套,那她什么事都乐意干——好象她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不知道,”开头她有点儿犹豫不决,一时很为难,不知道说出真正的价钱好呢,还是索性把价钱说得更高些。因为明摆着,如果她要求分期付款,鲁宾斯坦先生也许就会把价格抬得更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要是把价钱说得太大,说不定克莱德也就不愿帮她的忙了。“不过,我可知道当然不会超过一百二十五块美元。要不然,我也就不愿意买了。”
  克莱德舒了一大口气。毕竟还不是高达两三百块美元。他心里就在琢磨着:要是她能跟店里讲好,先付相当大的一笔——比方说,五十块,或是六十块美元——在以后两三个星期里,好歹他也能设法凑齐归还。不过,要是整整一百二十五块美元必须一次付清,那霍丹斯还有一段时间要等呢;而且,除这以外,他还得先闹清楚:他是不是能得到实实在在的报答才成。
  “那倒是个好主意,霍丹斯,”他大声嚷嚷说,不过没有说明为什么他很赞同这个办法。“为什么你不那样做呢?为什么你不先问问清楚价钱,先付多少钱?也许我能帮你一点忙。”“哦,那可太好了!”霍丹斯禁不住鼓掌起来。“哦,你果真能帮忙?哦,这不是太棒了吗?现在我才知道我就会得到那件外套的。我知道,只要我能同他们店里讲好分期付款,他们一定会给我的。”
  正如克莱德预料和担心的那样,她早已完全忘掉了这样一个事实:正是由于他,她才能买那件外套。可是现在这一切,就正如他当初预料到的一模一样。事实上由他来付钱,这在霍丹斯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发觉他脸色沉了下来,就找补着说:“哦,你这样帮我的忙,你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可爱的人,可不是吗?你尽管放心,这件事我可怎么也忘不了的。你等着瞧吧。你也用不着后悔的。你只要等着瞧就得了。”她眼里突然向他露出快活、甚至慷慨大方的闪光。
  尽管克莱德也许太年轻稚嫩,可他并不是悭吝人,所以,她也要酬谢他,现在她已作出了这样决定。只要她一拿到这件外套,想必这件事在一周以内,最迟也不超过两个星期就能实现,那时她就要对他特别温存——多少让他乐一乐。为了有力说明她的这个想法,让他更好了解她的真心实意,她就凝神注视着他,使他充满了希望,同时,让她眼里甚至迸射出温柔的泪水汪汪的闪光——这么一点儿罗曼蒂克的小动作,竟然使他心神不安,惘然若失。在她面前,他简直受宠若惊,甚至还有一点儿惶悚,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她那目光里暗示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旺盛活力,恐怕他也是没法应付的。此刻他在她面前却感到有点儿软弱无力——也有一点儿胆怯——当他想到她那真正的情爱可能意味着什么的时候。
  尽管如此,这时他还是说,如果这件外套不超过一百二十五块美元,又可以分期付款,第一次先付二十五块美元,以后各次付五十块美元,那他还是可以设法张罗的。她回答说,她打算明天就去打听一下。也许她会说服鲁宾斯坦先生,只要先付二十五块美元,马上就把外套给她;要不然,就在第二个周末给他,那时节几乎全都付清了。
  当她从酒家走出来的时候,她真的对克莱德充满了感激之情,象小猫咪呜呜叫似的向他轻声耳语道,这件事她永远忘不了,他只管等着瞧就得了——她还一定第一次穿着这件外套给他看。那时他要是不上班,也许他们就上什么地方吃饭去。要不然,在下星期日汽车出游以前,她肯定拿到了这件外套。这次汽车出游,与其说是克莱德,还不如说是赫格伦提议的,不过说不定会延期。
  她提议不妨到某一家舞厅去。两人起舞后,她猥亵地紧贴着他,后来还暗示出一种心意,竟然让克莱德也感到有点儿颤栗和惊惶。
  他后来回到了家里,有如梦幻似的回味着这一天的情景,满意地认为,第一期付款不会有什么困难,哪怕是要五十块美元也行。因为,如今就在霍丹斯这许诺的刺激之下,他打算向拉特勒或是赫格伦移借二十五块美元,等到外套款项付清以后再归还他们。
  可是,啊,多么美的霍丹斯!她那魅力,她那令人倾倒、难以抑制的无限喜悦啊。只要想一想,她终于在顷刻之间就要属于他啦。这分明是恍如置身于梦幻之中——不可置信的事果真变成了事实。
  第十六章
  霍丹斯说话是算数的,转天真的找鲁宾斯坦先生去了。她施出了她与生俱有的全副佻巧本领,闪烁其词地向他摊开了如今她的难处。能不能网开一面,按照定价一百十五块美元,以分期付款的优厚办法,就让她把外套拿走呢?鲁宾斯坦听了马上摇头,一本正经地说,这里可不是分期付款的商店。他要是做这样的生意,尽管可以把外套标价两百块美元,立刻就会有人把它买去的。
  “不过,要是先付五十块美元,我就得马上拿走这件外套,”霍丹斯抢白说。
  “敢情好。只不过尚欠六十五块美元,由谁来担保呢?多咱给呢?”
  “下星期给二十五块美元,再下星期给二十五块美元,下下星期再给十五块美元,不就全清了。”
  “当然罗。不过,假定说你拿走这件外套以后,万一转天汽车把你撞倒了,你一下子给撞死了。那又怎么办?我的钱上哪儿去要呢?”
  唉,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说真的,她也没有办法证明由谁替她的外套付钱。而且,事前还得办一大套麻烦的事儿,先订一个合同,再由一个真正殷实可靠的人——比方说,一个银行家——来担保。不,不,鲁宾斯坦店里是不办分期付款的。这里一概现金买卖。所以嘛,外套卖给她只要一百十五块美元,不折不扣的,一块钱也不能少。少一块也不行。
  鲁宾斯坦先生舒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下去。后来,霍丹斯问他能不能她先付给他现款七十五块美元,余下四十块美元一周内付清。这样,他就可以把外套交给她——让她一块儿带回家吧?
  “不过嘛,一星期——一星期——等一个星期,又算得了什么呢?”鲁宾斯坦先生大力撺掇她说。“要是你下星期或是明天能付给我七十五块美元,余下四十块美元在一星期内,或是十天内全部付清,那又干吗不再等一星期,把整笔一百十五块美元一起带来呢?到那时,外套就是您的了,什么麻烦也都没有。外套就给您留在这儿。明天,您再来给我二十五块,或则三十块美元作为定洋,我就把外套从橱窗里取出来,干脆给您锁好,什么人都看不见这件外套了。下一个星期或是下下个星期以内,把余欠带来。那外套就归您了,”鲁宾斯坦先生把这个复杂的程序解释了一遍,好象这是挺难懂似的。
  不过,他刚才所讲的,的确理由很充足。霍丹斯实在没有什么好反驳的了。这时就象给她的兴头上泼了一大瓢凉水。只要想一想,外套硬是不能马上拿走。不过,她一走出时装店,却又神采奕奕起来了。因为,规定的期限反正很快就会过去的,要是克莱德很快能信守自己的承诺,外套就是归她的啦。目前最要紧的是:要他掏出二十五块或是三十块美元来,以便敲定这一项妙不可言的协议。不过,她觉得还需要一顶新帽子来配这件外套,所以就决定说标价是一百二十五块美元,而不是一百十五块美元。
  这个结果告诉克莱德以后,他经过通盘考虑,认为非常合理。自从上次霍丹斯找他谈过以后,他心里一直很紧张,这下子才算松了一大口气。因为,说到底,要在头一个星期内张罗到三十五块美元以上的款项,他实在是一筹莫展。宽放到下一个星期,多少好办些,因为,他心里暗自琢磨,他打算不妨向拉特勒移借二十块或二十五块美元,加上自己可能挣到的二十块或二十五块美元的小费,也就足以偿清第二期的付款了。到第三个星期,他打算向赫格伦至少借十块或十五块美元——备不住多借一些——要是那样还凑不足,他只好把几个月前买的一块表送进当铺,可得十五块美元。最少决不会低于此数;因为当初这块表就标价五十块美元呢。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还有爱思达在她那寒伧的房间里,等待着她那仅有的一次恋爱史极端不幸的结局。他又担心自问,既然他很怕卷入爱思达以及全家钱财收支问题中去,那她怎么去对付那些开支呢?至于赚钱这类事,不说现在他父亲也帮不了母亲忙,而且历来一直都是如此。不过,万一这副不轻的担子落到他身上来,那他该怎么对付呢?他父亲干吗老是穿街走巷,叫卖钟表、毯子,还要在街头传道呢?说到底,他父母干吗不能放弃传道这个想法呢?
  不过,据他知道,现在家里困境,没有他的帮助是解决不了的。他的这个想法,在他同霍丹斯商定后的第二个周末就得到了证实。那时,他正巧在自己卧室穿衣服,口袋里还有五十块美元,打算下个星期日交给她,哪知道他母亲冲他卧室张望了一下,说:“克莱德,你出门前,我有话要跟你说。”他觉察到她说话时面有忧色。事实上,这几天来,他一直觉得她正碰上了一件确实费劲的事。可他自己却一直在想:他的钱财如今几乎抵押殆尽,也就无力相助了。要不然,他就得失掉了霍丹斯。
  这个他当然不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能搬出怎样一些名正言顺的理由来,说不能帮母亲一点小忙呢。尤其是他身上穿的讲究衣着,还有他一个劲儿往外跑的德行,动不动推托说到酒店里忙工作去了,其实也许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样能瞒过他母亲。当然罗,仅仅两个月前,他答应过每星期多给母亲十块美元,拢共五个星期,事实上他也说到做到了。不过,这么一来,也许反而使母亲认为:他有的是富裕的钱,真拿得出来,哪怕当时他竭力向她解释过,这些钱都是他硬挤出来的。不过,即使他多么想帮母亲一点忙,心里仍在犹豫不定,但阻碍他的正是他对霍丹斯那种没法压抑的欲念,因此,他也就做不到了。
  不一会儿,他走进了起坐间,母亲照例马上领他坐到传道馆里的一条长条凳上——近来这个屋子总是让人感到那样灰溜溜、冷清清。
  “我本想不跟你谈这件事,克莱德,可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别人好指靠,因为现在你长大成人了。不过,你务必答应我决不告诉别人——不管是弗兰克、朱丽娅,还是你父亲。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爱思达已经回到堪萨斯城了,而且处于困境,我简直不知道对她怎么办。我只有那么一点儿钱,你父亲又压根儿帮不了我什么忙。”
  她那疲乏而又忧心忡忡的手一掠过额角,克莱德就知道紧接着是怎么回事了。他先想假装自己并不知道爱思达在城里,反正他这样假装已经很久了。不过,此刻他母亲既然照实说了出来,他倘要继续佯装不知,那就非得装做大吃一惊不可。因此他说:“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了吗?”母亲大吃一惊地问道。
  “是的,我知道了,”克莱德又说了一遍。“那天早上,我正从博德里街走过,恰好看见您走进那幢房子,”他说话时心情平静极了。“后来,我又看见爱思达探出头来往窗外张望。因此,等您走了以后,我就走了进去。”
  “这事有多少日子了,”她这样问,不外乎多争取一点让自己考虑的时间。
  “哦,我想,大约在五六个星期以前。以后,我去看过她两次,不过,爱思达不让我再提那件事了。”
  “Tst!Tst!Tst!”格里菲思太太一个劲儿发出砸嘴声。
  “那你知道她那倒楣的事吧。”
  “是的,”克莱德回答说。
  “哦,这可是在劫难逃啊,”她有点儿听天由命地说。“那你没有跟弗兰克或是朱丽娅说起过吧?”
  “没有,”克莱德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他心里想他母亲竭力想要保守秘密,到头来还是归于失败。不论她也好,还是他父亲也好,压根儿都不会哄骗人的。他认为自己比双亲可要精明得多。
  “哦,你万万不要给他们说呀,”母亲一本正经地关照他。“依我看,最好还是不让他们知道。现在不说也已经够糟了,”她嘴一撇,找补着说;这时,克莱德心里却只想着自己与霍丹斯。
  “只要想一想,”不一会儿,她又接下去说,眼里好象弥漫着一片灰蒙蒙的愁雾,“是她使她自己和我们吃这样的苦头。难道说那是我们造的孽吗?说到底,她还受过教育与培养。
  ‘罪人的道路——’”
  她摇摇头,使劲地搓着自己两只大手;克莱德两眼直瞪着,心里琢磨着目前因境有可能连累他。
  她坐在那里,对自己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觉得相当泄气、尴尬。说真的,她的骗人伎俩与常人如出一辙。眼前的克莱德对她弄虚作假这一套策略早就一清二楚;她不免显得虚伪和愚蠢。不过,她至今还一直在设法不让他——不让他和家里其他人——卷进去,可不是吗?现在克莱德长大了,该懂得这一层意思了。现在她就进一步解释说,为什么她要这么办,又说她觉得这一切该有多么可怕。同时,她又解释了,此刻为什么这事她非得向他求助不可。
  “爱思达的月子也很近了,”突然间,她生拉硬拽地说道。她说这话时,既不能看,至少似乎是不愿看着克莱德,不过,她还是决意尽可能开门见山地说了。“她马上就得请一个医生,还要雇一个人,我不在时可以照料她。我这就得上哪儿寻摸钱去——至少五十块美元。你能不能设法弄到这笔钱,向你那些年轻朋友移借,暂借几个星期,行不行?反正你知道,你很快就能归还的。在你还清以前,你住房的钱就不用给我了。”
  她两眼直望着克莱德,神色显得那样焦急、紧迫,所以他就觉得浑身上下已被这一请求的令人信服的威力所震撼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来加重在她脸上反映出来的内心忧伤,她又找补着说:“上次的钱也是为了她,你知道,就是让她回来,当时她的——她的——”她迟疑了一会儿,想要挑选一个恰当的词儿,不过最后还是接下去说,“丈夫已在匹茨堡把她离弃了。我想那事她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的,她告诉过我了,”克莱德心情沉重而又忧郁地回答说。当然罗,爱思达的境况显然是严重的,只不过从前他就是不愿好好思考罢了。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