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11章

  “我看她才十八岁——最多也不过二十,”直到此刻,一气不吭的阿瑟·金塞拉插进来说了一句。
  “喂,克莱德,他们这两个人,你见过没有?”拉特勒问道。对于克莱德,他一向热心照顾,此刻竭力鼓励克莱德说说话。“没有呐,”克莱德回答说。“这两位我准是错过了。我已想不起见过哪一位了。”
  “噢哟哟,你错过了这一个,就等于是——错过了一个头等人物:高高的个儿,身穿黑色常礼服,头戴圆顶宽边黑礼帽,低低地拉到眼边,脚上还套着淡灰色鞋罩。开头,我还以为他是一个英国公爵什么的,瞧他走路的神气,手里还拄着拐杖,真帅。这种人只要一摆出英国佬这套派头,说话时嗓门儿又大,净向周围每一个人发号施令,包管每回都能蒙混过去。”“说得对,”戴维斯·希格比发表了自己意见。“那种英国派头——这玩意儿可真不赖。有的时候,我觉得也不妨拿过来,给自己装装场面。”
  他们一行人已经拐了两个弯,走过两条街,排成一字形,迈进了弗里塞尔酒家的大门,见到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细瓷杯碟,银质餐具和各种面孔,还听见席间一片嘈杂的谈笑声、杯盘碰击声。这使克莱德大为感动。除了格林-戴维逊大酒店以外,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闹哄哄的地方。而且又是跟这些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年轻人一块儿来的。
  他们径直走到沿墙根配备皮椅的一排桌子跟前。侍者领班一见拉特勒、赫格伦、金塞拉几位老主顾,索性把两张桌子拼在一块,黄油、面包和玻璃杯一一端上来。他们就围着桌子依次入座,克莱德和拉特勒、希格比靠墙坐,赫格伦、金塞拉和希尔则坐在对面。
  “得了吧,我希〔先〕来一杯高级的曼哈顿鸡尾酒,”赫格伦好象有点儿馋涎似地大声嚷嚷说,同时又举目四顾,觉得这会儿他真的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肌肤是淡红略带褐色;一双碧蓝眼睛很机灵;他那淡红略带棕色的头发竖立在前额,一眼望去,有点儿象一头昂首高吭的大公鸡。
  阿瑟·金塞拉一到这里,如同克莱德一样,仿佛一下子快活起来,并且由于眼前这一盛举,好象心情格外舒畅。他煞有介事地把衣袖往上捋一捋,抓起一份菜单,o了一下后面开列的各种酒名,大声嚷道:“好吧,先来味儿淡一些的马丁尼鸡尾酒,倒是更配我的胃口。”
  “得了,给我先来一点儿兑汽水的威士忌,”保罗·希尔一本正经地说,同时仔细看着肉类的菜单。
  “今儿晚上,我才不喝你们的鸡尾酒,”拉特勒乐乐呵呵,而又很坚决地说着,不过听得出多少带一点儿矜持的语调。“我说过今儿晚上不想多喝,那就不多喝呗。我只想来一杯莱茵酒,兑上一些塞尔查矿泉水就够了。”
  “我的老天哪,也〔你〕们听他胡诌拿〔那〕一套吗?”赫格伦深为不满地嚷了起来。“他要先喝莱茵酒。可他一向喜欢喝曼哈顿鸡尾酒。你怎么突然出了什么毛病,汤米?我希〔记〕得你说过今儿晚上要玩个痛快呢。”
  “现在我还是这么说,”拉特勒回答说,“可是不把这儿的酒通通喝完,难道就不能玩个痛快吗?今儿晚上我要节制些,不打算喝醉。只要我脑子清醒,明儿早上就不会挨骂了。上一回,我差点儿上不了班。”
  “这倒是实话,”阿瑟·金塞拉大声嚷道。“我也不想喝得太多了,弄得自己昏头昏脑的,不过这会儿就让我为这担心,不免为时太早。”
  “你怎么样,希格比?”这时赫格伦又问那个眼睛滴溜滚圆的年轻人。
  “我也要曼哈顿鸡尾酒,”他回答说,随后就昂起头来,瞅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侍者说,“运气怎么样,丹尼斯?”“哦,没得话说的,”侍者回答说。“这几天运气都不坏。酒店里怎么样?”
  “很好,很好,”希格比乐呵呵地说,一面在仔细看菜单。“你呢,格里菲思?你要喝什么?”赫格伦开口问,因为他是大伙儿推选出来的司仪,点菜、付帐、给小费,全归他负责,这会儿他是在履行自己职责。
  “是谁,是我吗?哦,哦……”克莱德大声嚷道;这一问让他感到有点儿不安,因为到现在为止——事实上就是说到此刻为止——比咖啡、冰淇淋汽水刺激性更强的东西,他从来还没有沾过唇边。这些年轻人点鸡尾酒和威士忌时那种活泼老练劲儿,不免使他大吃一惊。当然罗,他是决不会走得那么远的,不过,从这些年轻人的言谈之中,他早就知道:他们在眼前这种场合确实喝酒的,因此,他很难想象自己怎能退缩不前。要是他什么也不喝,他们会对他有怎么个想法呢?自从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以后,他一直在试着要表现得象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跟他们完全一个样。可是,他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总是不断地受到开导,说喝酒和跟坏人交朋友,该有多么“可怕”。虽然许久以来,他一直都在暗中反抗父母经常循循善诱的所有基督教《圣经》经文和箴言,对于他们始终在想尽办法去拯救的那些乌合之众——窝囊废和落伍者,也是历来嫉恶如仇,认为他们全是不值一提的垃圾。尽管如此,现在他还得要三思而行。他到底应不应该喝酒?
  所有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在他心底汹涌而起,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就接下去说:“怎么啦,我……哦——我说我也来一点莱茵酒,兑些塞尔查矿泉水吧。”依他看,这是最不费劲而又最稳妥的说法。赫格伦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一个劲儿说过,兑上塞尔查矿泉水的莱茵酒,酒性温和,甚至没有任何害处。况且拉特勒也要喝这个呀——这样,他选定的这种酒就不算太显眼,而且在他看来,也不算太可笑了。
  “你们听听他此〔这〕个吧?”赫格伦惹人注目地嚷了起来。“他说他也要兑矿泉水的莱茵酒。得了吧,我看还是请别位想想办法,要不然此〔这〕个晚宴到八点半可就散伙。”
  戴维斯·希格比,此人外表好似和善,实际上却十分尖酸刻薄,而又喜爱喧闹,这时侧过身来,向拉特勒示意说:“泥〔你〕一开头马上就要莱茵酒兑塞尔查矿泉水,到底嘛意思,汤姆?泥〔你〕不让我们今儿晚上玩个痛快吗?”
  “哦,我不是已经向你们解释过了,”拉特勒说。“再说,上一回我上那个窝儿去,才进去的时候,身边还有四十块钱,等我出来的时候,连一个子儿也都没了。这一回,我自个儿可要留点神。”
  “那个窝儿,”克莱德一听到这个扯儿,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起来。这么说来,晚宴以后,他们个个吃饱喝足了,就要去一个所谓“窝儿”的地方——准是一个下流场所。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知道“窝儿”这两个字包含什么意思。那里准定有女人——坏女人——邪恶的女人。那时要是他们指望他——能不能——难道说他也会——吗?
  现在是他生平头一遭必须对自己以下这么一个渴望作出抉择的时候了。许久以来一直有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大秘密摆在他面前,使他神魂颠倒,而又困惑骇怕;而他总是如饥似渴地想要对它有一个更为确切的了解。尽管他对以上种种问题,以及普通妇女问题已经思考得很多,可是,他从来没有以现在这种方式跟哪一个女人接触过。而现在——现在——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后背,乃至于全身上下,仿佛隐隐约约地一阵冷、一阵热。他的手和脚骤然发烧,随后分泌出湿粘粘的东西——于是,他的腮帮子和额角一下子都涨得火红一般。这些连他自己也都能感觉得到了。种种稀奇古怪、瞬息即逝、令人陶醉,而又困惑不安的思绪在他心中来回激荡。他浑身上下肌肤毛发末梢都在微微颤栗,他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都是些酗酒后纵欲胡闹的情景。尽管他马上就使劲想把它们从自己脑际驱赶出去,可是枉然徒劳:这些情景还是不断地返回来。再说,他心里也巴不得它们返回来。可他又并不是巴不得那样。所有这一切——他经过反复思考,不免感到有点儿害怕。呸!难道说他连一点儿胆量也都没有吗?瞧别的小伙子,他们可都没有临阵感到困惑不安呀。他们心里正乐开了花呢。他们正说着他们上次一块去时闹过的一些洋相,大伙儿还逗着玩笑呢。可是万一他母亲知道了,又会怎么个想法?他的母亲啊!这会儿他既不敢想他的母亲,也不敢想他的父亲,于是就毅然决然地把他们从自己脑际撵了出去。“喂,金塞拉,”希格比喊道。“太平洋街那个窝儿里——那个红头发小妞儿——要你跟她一块儿私奔到芝加哥,你总还记得吧?”
  “当然罗,我记得!”乐得笑哈哈的金塞拉回答说,一面喝着刚端来的马丁尼鸡尾酒。“她甚至还撺掇我离开酒店,干脆改行,而且,她还答应帮我做什么买卖来着。她还对我说,‘只要我厮守着她,什么事都不用我干。’”
  “是啊,赶明儿你什么事都不用干,只干一件事就得了,”
  拉特勒大声说道。
  这时,侍者已把克莱德要的一杯兑塞尔查矿泉水的莱茵酒端到他面前。所有这些话他听了很有劲儿,同时却感到紧张、困惑,而又着了迷,于是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觉得味儿还算温和,合口味,就一仰脖把它喝干了。只是由于他这时忧心忡忡,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酒已经喝干了。
  “真是好样的,”金塞拉用最最热和的口吻说。“可见你喜欢这玩意儿。”
  “是啊,还不坏,”克莱德回答说。
  赫格伦看见他一仰脖把酒喝干,觉得对克莱德这种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就得多鼓鼓气,于是招呼侍者:“喂,杰利!”
  他用手一遮低声轻语说,“这个再来一杯,要大杯的!”
  晚宴就这样继续进行。他们把各种各样有趣的话题——比方说,过去的男女私情、过去的行当,以及过去斗胆包天的种种勾当——都给讲完了。这时候,克莱德经过相当充分时间仔细琢磨过所有这些年轻人之后——他认为自己并不象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幼稚;或者说即使幼稚的话,至少比他们里头绝大多数人要乖觉些——智力上也要聪明些。他们这拨人算什么?他们有什么抱负?依他看,赫格伦爱虚荣,吵吵闹闹,傻头傻脑——稍微恭维几句,一下子就能把他收买过来。至于希格比和金塞拉,这两个人都是有趣的漂亮小伙子,他们常常奚落克莱德外行而沾沾自喜——希格比稍微懂一点汽车,因为他有个叔叔做汽车生意——金塞拉是个赌徒,甚至因为会掷骰子而显得神气活现。再说拉特勒和希尔,克莱德老早就看清楚了,他们干上侍应生这一行,已是心满意足——只想一直干下去,别无他求——可是他呢,即使在眼前,也不相信侍应生这一行会让他永远感到兴趣。
  同时,他心中又有一点儿忐忑不安地琢磨着一个问题:他们多咱出发,到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去干他过去连想都不让自己想的那些玩意儿。他想,是不是最好一出大门,自己先找个借口溜之大吉;还是开头跟着他们随大溜走一程,随后到某个拐角处偷偷回家转呢?因为他早就听说过,有时候就是在这些地方得了一些最可怕的病——因为就是这样干过那些下流邪恶的勾当,人们最后不是都惨遭死亡吗?所有这些问题母亲在传道时都讲到过,他虽然也听见了——但是,对此他并没有什么直接体会。不过,再看看这里的小伙子们,主意既定,谁都没有感到惴惴不安,这就足以驳倒上述说法了。而且相反,他们对这种事还那么兴高采烈、津津乐道——说穿了无非如此罢了。
  说实在的,拉特勒现在很喜欢克莱德,更多的是因为克莱德观看、询问、倾听时流露的那种神态,而不是因为他所做过哪些事,或是说过哪些话。拉特勒不时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他,笑着问:“怎么样,克莱德?今儿晚上该正式入门了吧?”说完脸上堆满笑容。有时,他看见克莱德闷声不响,心事重重,就说:“克莱德,别害怕,不会把你全吃掉的——最多不过咬你一口罢了。”
  本来赫格伦一直在自吹自擂,殊不知他一听到拉特勒这句暗示话,马上接过茬说:“你不会一辈子都是这样的,克莱德。拿〔哪〕一个都得变嘛。不过,万一碰上麻烦,我们全同你在一块儿,就得了。”
  克莱德这时心里既紧张、又有点恼火,于是顶嘴说:“喂,你们二位别胡扯了。捉弄得也够了吧。你们拚命夸口你们懂的比我多得多,这有什么用处?”
  拉特勒就给赫格伦眨眨眼,暗示他不要再说了,随后对克莱德低声耳语说:“得了,伙计,别生气嘛。你也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克莱德因为很喜欢拉特勒,心一下子就软下来,后悔太傻,泄露了自己的真实看法。
  可是,最后到了十一点钟,他们早已吃饱、喝足、谈够了,就拔脚要走,由赫格伦领头,这一帮子出了大门。他们那种下流的诡秘行径,并没有促使他们严肃地思考一番,或是在心灵上、道德上引起自我反省,乃至于自我鞭笞,而是恰好相反,他们竟然有说有笑,仿佛等待他们的,只是一场美妙无穷的娱乐消遣似的。这时,他们还喜欢旧事重提,使克莱德听了既反感,而又惊讶——特别是扯到某一次寻花问柳的经历,似乎逗得他们个个心花怒放。说的是:他们从前逛过一回他们叫做“窝儿”——名为“贝蒂娜公馆”的地方。原是在当地另一家旅馆里任职的、有个名叫“平基”①·琼斯的浪荡子带领他们去的。此人和另一个名叫伯明翰的,还有这个发酒疯的赫格伦,在那儿恣意纵欲,大闹恶作剧,差点给抓了起来,克莱德听他们讲到这些恶作剧时,觉得从这些小伙子的素质和整洁的外表来看,似乎极不可能干出这等事来——可是,他们的恶作剧毕竟太粗野、太卑劣了,使他禁不住感到一阵恶心。
  “你们记不记得,我跑出来的时候,二楼那个姑娘把一罐子水直往我身上泼呀,”赫格伦放声大笑,嚷了起来。
  “还有二楼那个大胖子,赶到大门口来看热闹呢。你们还记得吧?”金塞拉笑眯眯地说。“我敢打赌,他心里想也许失火了,或是发生骚乱了。”
  “还有你跟那个名叫‘皮吉’②的小胖姑娘儿。记得吧,拉特勒?”希尔一面尖叫着,拚命想要说下去,一面又哈哈大笑,连气都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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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系英文译音,意谓“粉红色”。
  ②此处系英文译音,意谓“小猪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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