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第23章

  “哦,你,”他开始道。“喜得又同你见面了。联桥先生好吗?梵尼好吗?”
  他这几句话问得有力而且殷勤,他的女主人也同样亲热地回他的话。
  “我很高兴会见你,雷斯脱,”她说。“叫乔其把你的行李搬上楼去。到我屋子里去坐吧。那里适意些。老太爷和露意丝都好?”
  他跟她走上楼来,那时站在楼梯头听话的珍妮,就感觉着他的人品具有磁石一般的魔力。她只觉得一个真正的人物出现了,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霎时之间就显得满屋春风。女主人的态度也和悦多了。人人都象觉得非替这位客人做点事不可。
  珍妮仍旧做她的事情,可是刚才那个印象已经排之不去了。那人的名字不住在她心里反复的出现。雷斯脱·甘。她又常常记起他是从辛辛那提来的。她不时要偷偷看他几眼,感觉着一种对于男子本身发生的兴味,这是她生平从来不曾有过的。他长得这般魁梧,这般漂亮,又这般矫健。她猜想不出他是做什么行业的。同时她又觉得有点儿怕他。有一次,她发现他用一种固定而锐利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心里虚怯起来,找个机会溜跑了。又有一次,他想要对她说几句话,她也装做有事情赶快走开。她知道自己一背过脸来,他的眼睛就盯牢她看,因而使她有些儿发慌。她总想要躲开他,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
  事实上,这个资产上、教育上、地位上都比珍妮优越的男子,对于她那非常的人品感着一种本能的兴味了。他也同别人一样,所以被她吸引的地方,就是她那特别温柔的性情和她那卓异的女性特质。她的神情态度都暗示着充裕的爱。他总觉得她是可以接近的,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她并没有露出她的已往经验的形迹,也并没有卖弄过风骚,可是他仍旧觉得自己可以去跟她接近。他这第一次来时,本来就想冒一下子险,可是事情逼着他走了。
  他是四天之后就离开的,离开克利夫兰有三个礼拜。珍妮总以为他一去不复返,不免萌起宽慰和惆怅相混合的奇异感觉来。谁知他突然的又来了。这一来是分明出人意料的,他只对联桥夫人解释营业的关系又逼使他不得不来。
  他说这话时,眼睛对珍妮盯了一下,珍妮就觉得他的来意好象跟她也有点关系。
  他此一番来,珍妮有各样的机会可以看见他。一是在早饭的时候,因为有时候旱饭是她开的;二是在宴会的时候,她可以从客厅里或是起坐间看见席上的客人;又有时他到联桥夫人屋子里谈天,也有见他的机会。原来他跟联桥夫人是很亲密的。
  “我想,雷斯脱,你为什么不早把事情定着下来结婚呢?”他来的第二天,珍妮听见联桥夫人对他这样说。“你该知道是时候儿了。”
  “我知道,”他回说,“可是我还不想结婚。我要趁没有结婚再享受几天。”
  “是的,我知道你会享受。可是你也应该害臊了。你的父亲可真操心呢。”
  他吃吃的笑了一阵。“父亲并不为我操什么心。他的事业已经够他操心了。”
  珍妮好奇地看了看他。她不很了解自己心里想什么,只觉这个人吸引她罢了。倘使她能认识他这吸引的意义,她是立刻就要逃开的。
  这一回,他对她的观察更加认真了,常要对她说一两句话——逗她来谈几句简略而亲切的天。她也不由得不答应他——他是讨她欢喜的。有一次,她在二楼上抽屉里找布条儿,跟他在穿堂里碰了头。那时楼上就只他们两个人,联桥夫人出去买东西去了,其他的仆人都在楼下。趁这个机会,他就直截了当地进行起他的工作来了。他用一种堂皇的,毫不犹豫的,十分坚决的态度走近她的身边。
  “我要跟你谈谈,”他说。“你住在哪里?”
  “我——我——”她格格地说不出口,脸色显然发青了。“我住在劳利街上。”
  “几号门牌?”他问这话的神气,好象是强迫她说出来。
  她吓得心里直打战。”一千三百十四号,”她机械地回答。
  他那深褐色的有力的眼睛看进她那浅碧色的大眼睛里。一阵催眠的,有意义的,强固的闪电通过了两人之间。
  “你是我的人,”他说。“我一径都在找你。我什么时侯可以去看你?”
  “哦,你千万不能去,千万不能去,”她发慌得把手指扪住嘴唇说。
  “我不能见你——我——我——”
  “哦,我不能,我不能去吗?你听我说——”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轻轻的拉近身来——“你我不妨现在就说开吧。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说吧。”
  她朝他看看,眼睛大大的睁着,里面充满着惊异,充满着畏惧,充满着一种渐萌的恐怖。
  “我不知道,”她喘气说,她的嘴唇发干了。
  “喜欢我吗?”他用他的眼睛严峻地坚牢地镇住了她。
  “我不知道。”
  “你瞧着我,”他说。
  “是的,”她回说。
  他很快的把她拉拢去。“以后再跟你谈吧,”他一面说,一面就把他的嘴唇很专横地放在她的嘴唇上。
  她象一只小鸟在一头猫的脚爪底下那样惊惶失措了,可是在这当儿,却有一种具有非常活力和坚执性的东西在那里对她说话。他用一声短促的笑把她放开。“咱们以后不再在这儿干这种事情,可是要记着,你是我的人了,”他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走过穿堂。无限惊惶的珍妮就跑到女主人屋子里随手把门锁上。
  17
  这次突然的遭遇给予珍妮莫大的震惊,以致她过了几个钟头才能够恢复原状。起初,她并不明白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件骇人的事情象是青天一个霹雳般来的。现在她又向一个男子输心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问她自己,而她自己的意识里是有一个答案的。虽然她不能够解释自己的情绪,在性情上她是属于他的,而他也属于她了。
  恋爱是有命存乎其间的,就犹之乎战争。如今这个有力量有知识的熊一般的男人,虽然是个富商的儿子,且就物质的情况而言,他所处的世界不知要比珍妮的世界优越多少,可是他竟本能地,磁力地,化学地被这穷女仆所吸引了。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她实在已经成了他的自然引力,成了满足他天性中最大需要的一个女人了。雷斯脱·甘曾经认识一切种类的女人,富的,贫的,他自己那个阶级的高等女子,以及无产阶级的女儿,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理想的女人能够兼具同情,温存,青年,美貌四样特质。这种理想是始终牢牢留在他脑中深处的,合乎这种理想的女人一经出现,他就要弄她到手。他的打算是,如果要结婚,这个理想的女人应该从他自己的阶级里去找,如果为暂时图快乐起见,那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遇到都可以的,当然把结婚的问题撇开不谈。他原想不到自己会向一个女仆去正式求婚。不过珍妮是又当别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的女仆。她很象一个上等人,并不自觉其可爱而实在可爱。这个女子真要算是一朵珍贵而难得的花!他为什么不该想要弄她到手呢?我们对于雷斯脱·甘应该不存偏见,应该设法谅解他和他的处境。凡是人的思想,不能只凭一次愚蠢的想法去评定了它的价值;凡是人的人格,不能只凭一度情欲的放纵去判定它的高下。我们如今所处的世界,物质势力的冲击已近乎不可抗拒;精神方面的天性已被这一种的震惊压伏了。我们的物质文明不住在作奇伟而复杂的发展,我们的社会制度不住在翻新花样,又因铁路,快车,邮政,电话,电报,新闻纸——一句话,就是社会交际的全部机关——而聚集,而增繁,而传布种种奇诡深微的印象:这种种生活的元素合并起来,就产生一种所谓万花筒式的光耀,一种足以疲劳和窒塞思想道德的迷人的生活幻灯。这样的生活就引起了一种知识的疲劳,它的表现就是各种程度的不眠症,忧郁症,以及精神错乱症的牺牲者。我们近代人的脑海,似乎没有能力可以接受,分类,贮蓄这每日出现的巨量事实和印象。这所显示的白光太白了。压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太多了。譬如无限的智慧硬要装进一个杯子般大小的有限的心里来,你想能不能呢!
  雷斯脱·甘就是这种不幸情境的自然产物。他的心是天然善于观察的,而且富于想象和风趣,却因世间事物的繁富,生活全景的广漠,种种色色,光耀炫人,离离奇奇,是非莫辨,也就使他胸无所主了。他生在信天主教的人家,却不相信天主教的神圣的灵感;养在优秀的社会里,却已没有门第的观念;虽是一份舒服财产的继承人,并都望他跟门第相当的人家配亲事,他却并不一定主张要有条件的结婚。结婚当然是一种制度。这是已经确定的。
  是啊,不错。可是又算得什么呢?这是全国人都相信的。诚然诚然,可是别的国度怎么有相信多妻制的呢?此外还有别的种种问题,例如宇宙唯有一神或唯一主宰的信仰,以及共和、帝制、贵族政体哪样最好等等,都是使他烦恼的。约言之,关于物质的、社会的、精神的全部事情,都曾到过他那心的外科室的刀底下,可是他都只解剖到一半就丢开了。人生对于他是未曾证明的。除开诚之必要一个观念外,他就没有一个观念曾得最后的决定。此外的一切事情,他的态度就无非是动摇,疑问,犹豫,常要把那些使他烦恼的问题留给时间和宇宙背后的力量自去解决。的确,雷斯脱·甘是宗教,商业,社会三种元素结合的自然产物,只因受到我们民族生活中所流行的自由空气的影响,所以思想行动具有一种几乎不顾一切的自由。他已经三十六岁,而且分明是个有力量有作为的健全人格,但本质上毕竟是一个动物的人,只不过加上一层教育和环境的虚饰罢了。当他父亲的时代,几百万爱尔兰人有的工作在铁路轨道上,有的开矿,有的掏沟,有的在新国土的无穷建造中担砖运土,他也跟他们一样,强壮,多毛,机警而敏捷。
  他十七岁的时候,因在学校里犯规,他的先生安布罗司教士要打他,他就问道,“你明年要不要我来了?”
  那教士吓得眼睛对他直视。“那是该你父亲管的,”他回答。
  “我父亲吗,他是不会管的,”雷斯脱回说。“你如果把那条鞭子碰一碰我,你就再也管不着我了。我没有犯过应该受罚的罪名,我从此再不挨你的打。”
  不幸这回的事情,单单说话是没有用的,经过了一场爱尔兰·美国式的角斗方才解决,结果是折断了那条鞭子,而学校的纪律大遭损害,他就不得不卷了铺盖回家了。回家之后,他正对着父亲的面,声明他从此以后再不进学校。
  “我情愿马上就做事情,”他解说道。“古典的教育对于我是没有用处的。让我进事务所去,我想干些日子就可以干下去的。”
  他父亲阿基巴德是个精明直爽的人,在商业上享有无瑕的名誉,他听见儿子表示决心,倒也称许,就不再强迫他了。
  “那末你就到事务所里来吧,”他说;“也许有你能做的事情。”
  十八岁就投入商业生活的雷斯脱,做事情一径诚诚恳恳,父亲对他的信任慢慢增高,现在他已成为父亲的私人代表。凡是跟人订契约,或是解决重要的事情,或是由工厂派代表跟人办交涉,总都派到雷斯脱。父亲完全信任他,又因他的外交手段好,办事能尽心竭力,他的信用始终不损坏。
  “事业应该当做事业做,”是他顶喜欢说的一句格言,而他说出这几个字眼的腔调,就是他的品性和人格的一种反映。
  他具有一种经过熔化的力量,就譬如火焰一般,虽然他确实知道自己能够控制它,却仍旧不时要让它爆发。这种冲动之一,就是酒的嗜好,这是他以为完全能够支配的。他心里想,他喝得本来很少,而且都为应酬而喝,从来不曾喝过分。还有一个弱点,就是他那好色的天性,但是他也以为自己能够控制的。他虽然喜欢跟女人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却能决定危险点在什么地方。他以为做男人的要是能把这套事情当做逢场作戏,那就不会招来多大的烦恼。最后,他又自命为懂得正当的生活方法,以为正当的生活无非就是不声不响的去适应社会的情境,只不过略略加了点自己的见解来判定个人行为的是非罢了。不要无事讨烦恼,不作无谓的希求,不作无端的伤感,而是要奋勉自强,保持自己的个性——这就是他的人生学说,他又认为这是很对的,因而踌躇满志了。
  关于珍妮,他原先接近她的目的是纯然自私自利的。可是现在,他已然行使过他的男性特权,她也至少已经有些儿屈服,他就开始认识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不是供暂时消遣的玩具了。
  有些男子一生中,必定有一段期间要无意识地不很从理想的快乐的关系上去看女性的青春和美,却要从自身所处的社会传统的关系上去看它。
  这种人遇到有娶处女为妻的可能的时候,必定要自问道,“我如今要去搂进怀中的人儿,明知不过是跟我自己一样容易变化的一件东西,将来她姿色愈衰,我的担负必愈重,那末我难道就因此而不得不受社会律条的束缚,因此而与社会缔结盟约,因此而签订克制情欲的保证书,而且让一个人终生都来干预我的一切事情吗?”凡作这种想法的男子,总都不愿因一种法定的关系而冒无穷的大险,所以认定无拘束的结合——即暂时的结伴——是有好处的。他们想要攫得人生的快乐,却不愿付与代价。他们以为经过这样的享乐之后再去成立那种比较确定的传统关系,方才可以无怨,方才没有根本调整关系的必要。
  雷斯脱·甘是已经过了青年恋爱期的了,这个他也晓得。青年期的天真纯朴的理想是已经过去的了。他需要女性伴侣的安慰,但他不愿意因此而牺牲个人自由的那种倾向却一天强似一天。如果他能满足自心和天性的需要,而同时仍旧可以自由无拘束,那末他决不愿意自己加上社会的镣铐。当然,他是要找相当的女人做对手的,如今在珍妮身上,他自信已经发见这个相当的女人了。她是一切方面都能使他动情的;他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的人。讲到结婚,那是不但不可能,而且不必要。他只消叫一声“来”,她就非服从不可;这就是她的定命。
  雷斯脱平心静气的把事情想过一番。他闲步到她所居住的那条破烂的街道,他看过她所托庇的那座卑陋的房屋。她的贫穷,她的狭隘局促的环境,感动了他的心。他不应该慷慨,公道而诚实地对待她吗?随即他记起了她的出奇的美,他的心情也就改变了。不,他非弄她到手不可,只要是能够的话——就在今天,愈快愈好。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由劳利街回到联桥夫人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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