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36章

  “是吗?”李斯里·马逊问。“我不能说,他很合我的心意。我常想,他是站在阴郁的一边的。”他的眼睛闪烁着出现在心头的俏皮话。“我、你,和门柱私底下晓得就好,我倒喜欢恰维特而不喜欢柴丁。至少,他是现代的。”
  “你的父亲是令人无法忍耐的人,”马逊太太放纵地笑着,“柴丁是一个很诚实的艺术家,是十八世纪一个次要画师,但是,当然,他并不‘伟大’。”
  事实上,无论如何,他们更焦急的要告诉他关于自己的事。而不焦急着要听他的。堂兄卫弗雷家的舞会是一个放荡闹饮会,他们回来时累得要命,所以在回来那晚吃完饭,就马上睡觉了。这告诉你,他们是如何的玩乐了。
  “有人向蓓西求婚。”李斯里·马逊说。
  “惊心动魄,不是吗?”蓓西叫出来,“不幸那可怜的男孩才仅十六岁,所以我告诉他,虽然我是不好的女人,我也不会降尊纡贵,去从他的摇篮里抓出一个婴儿,然后我在眉头上给了他一个贞洁的吻,告诉他,我要做他的姊姊。”
  蓓西继续喋喋不休地讲着。查理笑着听着,而马逊太太乘机仔细地看着他。他真的很好看,他的苍白倒很配他。想到巴黎那些女人一定如何的喜欢他,使她心头有些微奇特的感觉。她假想,他去过一个可怕的欢乐场所;他一定很吃得开,对那些习惯于肥胖、秃头、野兽似的老头子的女人来讲,他是多年轻,新鲜迷人!她在想,他是被哪一种女孩子迷住了呢?她很希望那女孩子年轻又漂亮,他们说,男人是被属于他们的母亲那一型的女人所迷的。她有把握地说,他是一个令人着迷的爱人,她禁不住为他感到骄傲;毕竟,他是她的儿子,她孕育他于子宫。而此时的他看起来这么苍白、疲倦。马逊太太有一些奇异的想法,这些想法无论什么人花什么代价,她也不让人知道;她伤心,而且有一点嫉妒,是的,嫉妒那些跟他睡觉的女孩子,但同时也骄傲。哦!很骄傲,因为他强壮,英俊,有男子气概。
  李斯里打断蓓西的无聊话和她自己的思想。
  “我们要告诉他那大秘密吗?维尼西亚。”
  “当然。”
  “但是,注意,查理,不要告诉别人。卫弗雷堂兄干的。拖利党要为一个前印度总督安排一个议席,所以卫弗雷就放弃他的议席,而为酬答起见,他必须升进贵族阶级。你认为怎么样?”
  “太好了。”
  “当然,他假装那对他没什么,但其实,他乐如神仙。而你知道,这对我们大家都是好消息。我意思是说,家庭里有一个贵族,增加了人们的威望。总之,这给人一种地位,而当你想到我们怎么开始时……”
  “够了,李斯里,”马逊太太说,瞥了仆人一眼,“我们不必谈那个。”而在他们很快地离开房间后,她又说:“你的父亲发了狂,要告诉每个人他的来历。我真的认为,现在我们可以让过去成为过去了。我们跟自己阶级的人生活在一起并不坏,他们认为有一个园丁祖父和一个厨子祖母,倒很别致,但这没有告诉仆人的需要。那只会使他们想,你并不比他们好。”
  “我并不觉得耻辱。毕竟英国的伟大家庭开始时,都像我们一样低卑。而不到一百年之间我们就靠策略有方而成功了。”
  马逊太太和蓓西从餐桌上起身,剩下查理跟他父亲在那儿喝一杯红葡萄酒。李斯里·马逊和他在讨论刚才的事,他告诉查理,卫弗雷堂兄应该采取什么头衔。要找出一个不属于别人,跟你有某种关系,并且好听的名字,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的。
  “我想,我们最好去找女士们。”他已经谈够了这件事情时说,“我想我们睡觉前,你母亲需要一个按摩师。”
  但他们走到门口要出去时,他把手放在儿子的肩上。
  “你看起来有一点累,大孩子。我希望你在巴黎多少都在放荡地享乐。你年轻,那是应该的。”他忽然感到有点尴尬,“总之,那不是我的事,我想,有些事是父亲和儿子不需要谈的。但是管制最好的家庭也要发生意外的,嗯,我要说的是,假如你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话,不要犹疑,马上去看医生。‘古老的罪人’把你带到这世界来,所以你不要因他而害羞。他自有判断,不久就会使你完好无恙的;账单我会付,也不会问你问题。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现在让我们去看你可怜的母亲。”
  查理在了解了父亲的话后,满脸羞得赤红。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来到客厅时,蓓西正在弹一曲肖邦的圆舞曲,她弹完后,他的母亲要查理弹一些。
  “我想,自你走后就没弹过了?”
  “有一个下午,我用旅馆的钢琴弹了一点,但是弹得很不好。”
  他坐下来,再次弹奏那首莉迪亚认为他弹得很差的斯克利亚宾的曲子。他开始弹时,忽然回想到那个,她带他去的闷热、烟雾弥漫的地窖,那些他跟他们打交道的恶徒,以及那俄国女人,瘦削,皮肤像吉普赛人,大眼睛,以一种悲剧性的放纵情态,唱着那些疯狂、野蛮的歌。他似乎从他弹出来的调子里,听到她沙哑、粗糙,然而却深深地动人的声音。李斯里·马逊耳朵很灵敏。
  “你弹那曲子,跟你平常的弹法不同?”查理从钢琴边站起来时说。
  “我不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感觉十分不同。有一种颤动的特质,很有效果。”
  “我比较喜欢老样子,查理。你弹的听起来有点变态。”马逊太太说。
  他们坐下来玩桥牌。
  “就像往昔了,”李斯里说,“自你走后,我们就没有玩过家庭桥牌。”
  李斯里·马逊有一个理论,他认为一个人玩桥牌的方式就是他性格的表示,而因为他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勇敢、豪爽、无忧无虑的人,所以他总是高价叫牌,轻率地来个加倍。他认为技巧并非英国人该有的。马逊太太相反地,却按照克尔伯特逊【译注:美国桥牌权威。】的规则严格地玩,并且在叫牌前要吃力地数完点。她从不冒险。蓓西是家庭里唯一天生有桥牌感的一员。她玩起来很大胆很灵巧,并且似乎直觉里,知道牌是怎么放的。她不隐藏她对双亲各人的玩法的轻蔑。牌桌都是由她来左右。游戏好几天晚上都一样地进行着。李斯里高声叫牌后,被他的女儿加倍了,他又加倍,胜利地叫到一千四百;马逊太太手中都是花牌,拒绝听她伙伴全赢的坚持要求;查理很粗心。
  “为什么不回我一张钻石?傻瓜。”蓓西叫出来。
  “为什么我要回你一张钻石?”
  “你没看到我放一张九的,然后一张六的?”
  “没有。”
  “天呀,我一生中竟被判定,要跟黑桃和牛尾都分不清楚的人玩牌。”
  “那只是造成骗术的不同而已。”
  “骗术?骗术?骗术可以造成世界所有的不同。”
  没有人注意蓓西的愤怒。他们只是笑,而她把,当作一桩倒霉事不再去管,也跟他们一起笑了。李斯里小心地把点数加起来,记在一本书里。他们只玩一百点一生丁,但是他们假装是玩一百点一镑,因为这样比较好看,而且比较刺激。有时候李斯里在书本上记下一笔一千五百镑的帐,以一种好像是真有一回事的严肃表情说,假如事情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他必得记下车子,到公司只好坐公共汽车了。
  钟敲了十二下,他们互道晚安。查理回到自己温暖而舒服的房间,开始解衣,但忽然他感到很疲倦,就投进一张安乐椅里。他想在入睡以前还要抽支烟管,刚刚过去的晚上跟他所过的无数个晚上一样,而没有一个晚上,他感觉到比今晚更舒服更亲密;今晚是迷人般的熟悉,一切都正如他希望的一样,好像再没有东西会比这更坚固、更实在了。然而,无论如何,他也讲不出为什么,他一直在被一种暗想——今晚只不过是个假装而已——所恼。今晚就像成人玩给小孩高兴的客厅把戏。而那他认为他快乐地自我其中醒来的梦魇——这个时候,莉迪亚,眼睑染着色素,乳头涂着颜料,穿着蓝色的土耳其裤,戴着蓝色的头巾,正在“后宫”跳舞,或者,裸着身体,悔恨交辱地躺在一个她厌恶的男人手臂里,而在受辱悔恨中残忍地感到欢乐。
  这个时候,西蒙做完了办公室的工作,正在“左岸”空无一人的街上走着,在他变态和苦痛的心中,翻转着怪异的策划;这个时候,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他们两人查理虽然没看过,但透过莉迪亚,他似乎对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他在街上遇见他们的话,他有把握会认识他们的。阿利克西,喝醉了酒,正流着感伤的眼泪痛骂儿子的堕落;而伊娃吉尼亚,正在缝东西,拼命地缝,她柔和地哭着,因为生活是那样酸刻;这个时候,那两个释放的犯人,两只瞪着的眼睛,似乎对他们所看到的东西感到害怕而注视着不动;他们正每人手持一杯啤酒,坐在烟雾弥漫而昏暗的地窖里,他们藏在人群中,暂时感到安全,免于有人注视的现实恐惧;在这个时候,罗勃贝格,在那边,在远远的南美海岸,穿着粉红色及白色条纹相间的囚衣,剃过的头戴着丑陋的草帽,正从医院走出去跑差,他将目光投向海岸的广阔无垠,估量着逃跑的机会,以容忍的感情想了莉迪亚一会儿——那他认为他快乐地自其中醒来的梦魇,有一种可怕的真实性,使其他的所有东西都变成幻象。
  这梦魇荒谬、无理,但那些,所有的那些似乎有一种力量,一个暗中的意义,使他与那三个那么接近他的心坎的人,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共享的生活,以及某种盲目标机会使他安坐其中的较广大、高尚然而却无聊的生活,显得并不比影子戏有意义。蓓西问过他,他在巴黎有没有经历过好事,他已经真实地回答说没有。事实上他没什么;他的父亲认为他过着邪恶的生活,怕他患了性病,但他甚至连一个女人都没有碰过。只有一件事发生过,当你想到这事时,会有一点奇妙的感觉,而他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的根抵已经落到他的世界之外了。
  (全书完)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