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46章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她收到帕科从西属摩洛哥(他服兵役的地方)寄来一封信,说他就要复员,两天内将抵达加的斯。第二天早上,她把自己东西打了包,把钱塞在长袜子里,让我送她上车站。当我把她送上车厢时,她热烈地吻了我,可是,她太兴奋了,一脑门子只想到和自己的情人重逢,谈不上和我惜别。我有十足的把握,在火车还没有完全开出车站之前,她已经把我忘记得一乾二净了。
  “我在塞维利亚继续住下去,到秋天就动身去东方,也就是那一次使我到达印度的。”
  五
  时间已经很晚了。客人逐渐少下来,只有几张桌子还坐了些人。那些因为无所事事而坐在那里的人都回家了。那些看完了戏或者电影来这里喝杯酒或者吃点东西的人,也已经离开。偶尔会有些晚到的客人,闲闲散散走进来。我看见一个高个子,显然是个英国人,带了一个年轻流氓进来。他有一张英国知识分子长长的疲惫的脸,稀疏的鬈发;他有着和许多人一样的幻觉,总以为只要人到了国外,你在国内认识的人就没法认出是你来。年轻流氓狼吞虎咽地吃一大盘三明治,他的同伴则带着喜悦和仁慈的眼光在一边看着他。真好的胃口!我看见一个脸熟的人,因为我们在尼斯时同在一家理发店理过发。这人个子高大,年纪不小了,花白头发,一张红红的虚胖的脸,眼睛下面两个大大的眼泡。他是美国中西部的一个银行家,经济大崩溃之后,宁可离开自己根生土长的城市,而不愿意对簿公堂。我不知道他究竟犯了罪没有;如果他犯了罪,他在法国当局的眼中恐怕也是个提不上嘴的人物,犯不着引渡他。他派头很大,而且象蹩脚政客那样假装兴高采烈,但是,他眼睛里显出害怕和忧郁。他从来没有完全醉过,也从来没有完全清醒过。他总是带着一个妓女,而这个妓女显然在尽可能地榨取他。而现在他正带着两个满脸脂粉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两个妇女显然在嘲笑他,而且并不打算加以掩饰;他呢,只勉强懂得她们讲话的意思,还在吃吃地傻笑。繁华的生活啊!依我看来,他还是待在家里吃下那帖苦药的好。有一天,女人会把他榨干,那时候,他就只有投河或者服安眠药自杀的一条路了。
  在两点和三点之间,生意好一点起来,大约是因为夜总会关门了。一伙美国青年踱了进来,喝得烂醉而且闹得厉害,不过,不久就走了。离我们不远,两个脸色阴沉的胖女人穿着男人似的紧身装束,并排坐着,一声不响在忧郁地饮着威士忌苏打。来了一群穿晚礼服的人,是法文里叫作gens du monde〔注:法文,“有身分的人”。〕的人,显然是到各处逛逛,现在要找个地方吃宵夜,作为结束。他们来了又走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朴素,坐在那里有一个多钟点,面前放了一杯啤酒,在看报。这人引起我的好奇心。他留了一撮整齐的黑胡子,戴夹鼻眼镜。终于进来了一个女人和他坐在一起。他向女人点一下头,毫不亲热。我猜想,他大约因为女人使他久等,生气了。女人年纪轻,穿得很不象样,但是涂得满脸脂粉,而且看上去很疲倦。过不久,我看见女人从手皮包里拿个东西交给他。钱!他看看,脸色沉下来。他跟女人讲的话我听不见,但是,从女人的样子看来,这些话大约是骂她的,而且她好像在给自己开脱。突然间,他探身过去,给了女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叫了一声,呜呜咽咽哭起来。经理听见闹声赶来,看是怎么回事。他好像在告诉他们,如果不守规矩,就滚出去。女子转身向着经理,并且为了使别人听见,尖着嗓子用下流话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
  “他打我耳光是我自找的,”她大声说。
  这些女人!过去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要靠女人卖淫吃饭,一定得身体精壮、面目姣好而且具有性感,随时会动刀子或者拔出手枪;没想到这样一个矮小委琐的家伙,从外表看来,可能只是律师事务所的一个小职员,竟而能够在这人满为患的职业里有插足之地。
  六
  那个伺候我们这张桌子的侍役要下班了;为了拿到小费,把账单送过来。我们付了钱,并叫了咖啡。
  “怎么样?”我说。
  我觉得拉里有心思讲下去,我也知道自己有心思听下去。
  “我不使你厌烦吗?”
  “不。”
  “好吧。我到了孟买。船在孟买要停三天,让那些旅游者藉此游览一下,并作短途旅行。第三天,我下午不值班,就上岸去走走。我走了一转,看看来往人群:真是五方杂处!中国人,穆斯林教徒,印度教徒,和你的帽子一样黑的泰米尔人;还有那些拖大车的、长着两只长角的驼背公牛!后来我去石像山逛了那座山洞〔注:孟买的名胜。〕。一个印度人在亚历山大城搭了我们的船去孟买,那些旅游者都不大看得起他。这人矮而胖,一张棕黄色的圆脸,穿一套黑绿两色格子的厚花呢衣服,围一条牧师的领子。有天晚上,我正在甲板透透空气,他跑上来和我攀谈。刚巧那时候我不想跟任何人谈话,我要单独一个人;他问了我许多问题,恐怕我对他有点不大客气。反正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学生,为了回美国省点路费而在船上做工作的。
  “‘你应当在印度逗留一下,’他说。‘东方能够教给西方的东西,比西方所想象的要多。’
  “‘是吗?’我说。
  “‘反正,’他继续说,‘你一定得去看看石像山的山洞。你绝不会后悔。’”拉里打断自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到过印度没有?”
  “从没有到过。”
  “是这样,我正在瞧着那个庞大的三头神像,这是石像山的巨观,而且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原来你接受我的劝告了。’我转过身去,一眼就看出是谁在跟我说话。就是那个穿厚花呢衣服,戴牧师领子的矮子,可是,现在,他穿上一件番红色长袍;事后我才知道,这种长袍是罗摩克里希那教会长老〔注:罗摩克里希那(一八三六~一八八六),主张一切宗教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而且都是真理。经他的弟子辨喜宣传而成立教会。〕着的。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滑稽相的吱吱呱呱小矮子,而是很有派头,很神气了。我们同时都盯着那个庞大的胸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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