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44章

  “我喜欢波昂;在那边待了一年。我在波昂大学一位教授的家里租了一间房间;教授已经亡故,他的遗孀收容了两个房客;两个女儿都已经达到中年,做饭和家事都由她们担当。她们的另一个房客是法国人,开头我有点失望,因为我只想说德国话,别国话都不想讲;可是他是阿尔萨斯人,德国话即使讲得不比他的法国话更流利,至少吐音比他的法语准确。他穿得像个牧师;几天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个黑衣教士,这使我有点意想不到。他是经修道院批准到大学图书馆来做研究工作的,是一个饱学之士,但是,外表看上去和我心目中的僧侣并没有两样。身材又高又大,赭黄色头发,碧蓝的一双眼睛,红红的圆脸。人很怯生拘谨,看上去不大想跟我多搭讪,可是,礼貌相当周到,在餐桌上谈话时始终客客气气;我只在吃饭时见到他;午饭一吃完,他就回图书馆工作;吃完晚饭,我留在客厅里和那个不洗餐具的女儿谈话,练习德语,他总是回自己的屋子。
  “有一天下午,那至少已经在我迁来一个月之后,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散一回步。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说他能够指给我看邻近的一些地方,而这些地方敢说单靠我一个人是不会发现的。我相当能够走路,可是,他随时都能击败我。这第一次散步,我们一定足足走了有十五英里远。他问我来波昂干什么,我说来学德文,并且想熟悉一下德国文学。他很有谈吐,说他愿意尽量帮助我。这次以后,我们每星期总要出去散步两三次。我发现他教哲学已有好些年。在巴黎时,我读过一些哲学,斯宾诺莎啊,柏拉图啊,笛卡儿啊,但是,德国的那些大哲学家都没有读过,听他谈论这些哲学家正是求之不得。有一天,我们作了一次短途旅行,越过莱茵河,坐在一家卖啤酒的园子里喝啤酒,他问我是不是新教徒。
  “‘想来是的,’我说。
  “他迅速扫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笑意。他开始谈论埃斯库罗斯〔注: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起来;你知道,我学过希腊文;他对这些伟大的悲剧家之熟悉,我简直无法望其项背。听他谈很给人启发。我不懂得他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问题。我的保护人纳尔逊叔叔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但是,他经常去做礼拜,因为他的病家指望他这样;他送我上主日学校,也是为了同样理由。我们的帮佣马莎是一个顽固的浸礼会教徒;我做小孩时,她时常告诉我地狱里的烈火,有罪的人将要永远在地狱里受苦,以此来吓唬我。村子里某些人,她为了这种或那种原因,要给他们惩罚,就形容给我听,他们在地狱里将要受的各种苦难,自己觉得十分开心。
  “到了冬天,我和恩夏姆神父已经混得很熟了。我觉得,他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着恼过。人平和忠厚,比我可能指望的还要胸襟开阔,而且极其宽容。他学识渊博,而且肯定知道我什么都不懂,但谈起话来,往往把我当作好像和他一样有学问。对待我非常耐心,彷佛除掉帮助我之外,别无所求。有一天,我不知道什么缘故,患了腰痛,我的房东太太葛拉保夫人给了我热水袋,坚决要我睡上床。恩夏姆神父听说我病倒了,晚饭后,来到我的房间。我除掉腰痛得很厉害以外,人还是好好的。你懂得书呆子的为人,他们对书总要弄个明白;我把手里看的书放下时,他就拿了起来看看书名。那是一本讲梅斯特·艾克哈特的书,我在城里一家书铺里买到的。他问我为什么看这种书,我告诉他,我曾经涉猎过相当一部分有关神秘主义的书,并且和他谈到考斯第以及他怎样引起我对神秘主义的兴趣的。他用那双碧蓝蓝的眼睛打量着我,眼睛里有一种神情只能形容为爱惜。我感到他觉得我相当可笑,但是,同时对我的钟爱并不因此而有所减弱。反正我从来就不在乎人家认为我有点像傻瓜。
  “你在这种书里面想寻些什么?’他问我。
  “‘我要是知道的话,’我答,‘至少就会去寻它了。’
  “‘你可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新教徒?你说想来是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说。
  “‘你相信上帝吗?’他问。
  “我不喜欢人问我这些个人问题,所以首先想到的是告诉他,说这不关他的事。可是,他的脸色非常和善,使我感到没法顶撞他。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不想回答相信,也不想回答不相信。也许是我的腰痛要说话,也许是他对我的某种影响。反正我和他谈了自己的经历。”
  拉里迟疑了一下。当他继续说下去时,我知道他讲话的并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那个黑衣教士。他已经把我忘却。我不懂得是什么时间因素抑是地点因素使他违反自己的沉默性格,不经我敦促,就把他长期讳莫如深的事情讲了出来。
  “鲍勃·纳尔逊叔叔很民主,他送我进的是麻汾中学。只是因为路易莎·布雷德利伯母跟他唠叨个不停,到了我十四岁时,他才让我进圣保罗中学。我不论功课或者体育都不怎么行,只是还对付得过去。我认为我是个完全正常的男孩子。我对飞行特别迷。那时候,飞行还处在早期,鲍勃叔叔对飞行和我一样兴奋。他认识几个飞行员;当我说想要学飞行时,他就说愿意给我想办法。我年纪虽小,个子却长得高,十六岁就完全可以充十八岁。鲍勃叔叔叮嘱我务必保守秘密,因为他晓得人家知道他让我飞行全都会臭骂得他要死。可是,事实上,就是他帮助我溜到加拿大,并且给我一封介绍信去见他的一位熟人的。结果是,到了十七岁时,我已经在法国当飞行员了。
  “当时我们飞的全是非常蹩脚的飞机;你每次上天等于拿性命打赌。飞行的高度,按照今天的标准,是荒唐透顶的,但是,我们全不懂得,反而认为了不起。我真爱飞行啊。我没法形容飞行时心里的感受,只觉得自己又得意又快乐。在天上,飞得高高的,觉得自己成了某种伟大而美丽的东西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到了两千英尺以上,我不再是先前那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是有所属了。这话听上去可能很愚蠢,但是,我实在说不清楚。当我飞到云层以上,看见那些云就像大群绵羊似的在我脚下,我的感受就像和无限合为一体了。”
  拉里停了一下,从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窝里盯着我,可是,我说不出他是否看见我。
  “我知道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但是,我没有亲眼看见他们死去,所以对我没有什么影响。后来我亲眼看见了一个死人。这使我感到惭愧。”
  “惭愧?”我不由自主地叫出来。
  “惭愧,因为那个孩子只比我大三四岁,是那样的精力充沛和勇敢,在不久前还是充满生命力,还是那样善良,而现在只剩下一堆烂肉,那样子就像从来没有活过似的。”
  我没有说什么。我读医科时曾经见过死人,在战争时看见的还要多。使我倒胃口的是他们看上去非常渺小,一点尊严也没有。只是些弃置不用的木偶。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我哭了。我并不是为自己担心;我感到忿恨不平;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是死的丑恶。战争结束了,我回到家里。过去我一直喜欢机械。如果航空没有什么搞头的话,我就进一家汽车工厂。我曾经受过伤,只能暂时无所事事一下。后来他们要我就业。我没法做他们要我做的那种事情。这好像很无聊。我曾经有过很多时间在思索。我不断问自己,人生是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我能够活着只是靠运气;我要一生有所作为,但是,不知道应当做什么。我从来没有对上帝开动过什么脑筋。现在却想起祂来了。我不懂得为什么世界上要有恶。我知道自己很肤浅;我不认识什么可以请教的人,但是,我要学,所以我就胡乱地读起书来。
  “当我告诉恩夏姆神父所有这些话时,他就问我:‘那么,你已经读了四年书了,是不是?你找到答案没有呢?’
  “‘一点没有,’我说。
  “他望着我,一脸的慈祥神气,把我都搞胡涂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使他这样感动。他在桌上轻轻敲着指头,就像脑子里在盘算一件事情一样。
  “‘我们大明大智的老教会’,他当时说,‘曾经发现,如果你假装信教那样行事,你就会真正信教;如果你带着疑虑祈祷,但是出于真心,你的疑虑将会消除。我们圣餐仪式对精神的力量是为多少世纪以来的人类经验所证明了的;如果你肯使自己接受一下圣餐仪式的美,也许上天会赐给你宁静。我不久就要回修道院。何不跟我们一同去住几个星期呢?你可以和我们的杂役僧人一起在地里做工;晚上在图书馆里看书。这个经验不见得不及在煤矿或者在德国农场上做工。’
  “‘你为什么要建议我这样做呢?’我问。
  “‘我从旁观察你已有三个月了,’他说。‘也许我理解你比你理解自己还要多些。你和信仰之间只隔开一层薄纸。’
  “我对他这话没有说什么。那就像有人扣着我的心弦,并且拨了一下,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终于我跟他说,让我考虑考虑。他就不再言语。在恩夏姆神父逗留在波昂的余下期间,我们从不再提有关宗教的事,可是,在他离开时,他开了修道院的地址给我,说如果我决定去,只要写个便条给他,他就会替我安排住所。他走后,我比预计的还要想念他。日子过得很快,又是仲夏天气。在波昂过夏天相当不错。我读了歌德、席勒、海涅,读了荷尔德林〔注:一七七六~一八四三,德国诗人。〕和里尔克〔注:十九世纪,奥地利象征主义诗人。〕;但是,仍然没有找到答案。我时常盘算恩夏姆神父讲的那些话,终于决定接受他的邀请。
  “他上车站来接我。修道院在阿尔萨斯,乡间很美。恩夏姆神父介绍我见了院长,然后,领我到指定给我的小房间。房内有一张狭窄铁床,墙上挂了一只耶稣殉难的十字架,陈设简陋,只是些生活必需的东西。午饭铃响时,我向食堂走去。那是一间有穹顶的大厅。院长带领两个僧侣站在门口,一个僧侣端一盆水,另一个手里拿条毛巾,院长在客人两只手上洒几滴水洗洗,然后用僧侣递给他的毛巾将两手擦干。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客人,另有两个过路牧师留下吃午饭的;还有一个年长的满腹牢骚的法国人,到这里来归隐的。
  “院长和两个助手,一正一副,在餐厅的上首就座,各自坐一张桌子;神父们在沿墙的两边坐,修道士和勤杂人员以及客人们则坐在餐厅正中。做了感恩祷告之后,大家就吃起来。一个见习修士站在餐厅进口处,以一种单调的声音读一本道书。吃完饭,大家又做感恩祷告。院长、恩夏姆、客人和招待客人的修士走进一间小一点的屋子喝咖啡,谈些杂七杂八的话。然后我就回自己的小房间。
  “我待了三个月,人很快乐。那种生活对我完全适合。图书馆很好,我看了不少的书。神父们没有一个企图用任何方法影响我,但是,很高兴和我交谈。他们的学问,他们的虔诚,和他们的那种不随流俗的派头,都深深打动了我。你不要以为他们过的是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一直都不得闲。自己种地,自己打粮食,也高兴我帮助他们做。我喜欢做祈祷的华丽场面,但是,最最喜欢的是晨祷。那是在清晨四点钟。你坐在教堂里,四周围全是黑夜,觉得特别动心;这时候,修士们都神秘地穿上他们的服装,头巾拉上来遮着头,用他们有力的男声唱着礼拜仪式的平易歌曲。这类日以为常的活动给人以一种安全感;而且尽管花了偌大的精力,尽管思想从没有停止过活动,你仍然感到一种持久的宁静。”
  拉里带有憾意地微笑一下。
  “我就像罗拉〔注:理查德·罗拉(一二九〇~一三四九),英国苦行主义者。〕一样,生得太晚了,没有碰上自己的时代。我应当生在中世纪,那时候,信教是天经地义的事。那样的话,我就会看清自己的前途,在教会里谋一个职位。现在我没法相信。我想要相信,但是,我相信不了一个比一般上流人士好不了多少的上帝。神父们告诉我上帝创造世界是为了颂扬自己。这在我看来并不是怎么高尚的事儿。贝多芬写他的那些交响乐难道是为了颂扬自己?我不相信是如此。我相信他写那些创作是因为他的灵魂里有一种音乐要表现出来,而他要做的就是尽自己的能力把这些音乐表达得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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