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35章

  “当他们放她出来之后,她开始喝酒,喝醉之后,谁找上她,她就跟谁睡觉。她的夫家人吃她不消。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安分的人,对这种丑事非常愤恨。开头我们全都想帮助她,但是没办法;如果你请她吃晚饭,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而且很可能客人还没有散,她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后来她和一班坏蛋混起来,我们只好不睬她。有一次,她因喝醉酒开汽车被捕。和她在一起的是她在地下酒店结识的一个达果〔注:美国人用以指意大利人、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的贬语。〕,一查原来是个官方要缉拿的人。”
  “可是,她有钱吗?”我问。
  “有鲍勃的人寿保险;那辆把他们撞倒的汽车的主人是保了险的,她从他们那里也拿到一点钱。不过,这点钱维持不了多久。她花钱就像喝醉酒的水手,两年之内就赤脚了。她的祖母不肯让她回麻汾。后来,她的夫家人说,如果她肯出国,并且住在外国不回来,就给她生活津贴。我想,她现在就是靠的这笔钱过活。”
  “事情又还原了,”我说。“从前有一个时候,败家子是从英国送到美洲去的;现在的败家子显然是从美国送到欧洲来了。”
  “我真替索菲可惜,”格雷说。
  “是吗?”伊莎贝儿冷静地说。“我不。当然这是一个打击,当时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同情她。我们一直彼此都很熟悉。但是,一个正常的人碰到这种事情总要恢复过来的。她所以垮掉是因为她本来就有劣根性;天生就是个不健全的人;连她对鲍勃的爱情都嫌过分。她如果性情坚强的话,总应该有办法过下去。”
  “如果坛坛罐罐全都……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伊莎贝儿?”我咕噜说。
  “我不认为如此。这是常识,我认为不须要对索菲感情用事。天晓得,谁也不比我更爱格雷和两个孩子的了;如果他们在一次车祸中送了命,我会变得神志失常,但是,迟早将会振作起来。格雷,你是不是赞成我这样做,还是赞成我每晚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和巴黎的随便一个流氓睡觉?”
  格雷的回答很妙,也可以说是我听见格雷的讲话最有风趣的一次。
  “当然我赞成你穿一件库林诺时装店新制的衣服跳进我的火葬堆里,不过,既然现在不行殉葬,我想最好的代替办法是打桥牌。而且你要紧记住,除非你有把握一出手就拿三迭半到四迭牌,不要上来就叫无王牌。”
  我不想向伊莎贝儿指出,她对自己丈夫和孩子们的爱虽则出于真心,但一点谈不上热烈;这不是时候。可能她已经看出我脑子里在想的什么,所以带有挑战的味道问我道:
  “你怎么说?”
  “我和格雷一样,很替这女孩子惋惜。”
  “她不是女孩子,她已经三十岁了。”
  “我想她的丈夫和孩子丧命时,世界对她说来已经完结了。生命待她太残酷了,所以她也不管自己变得怎样,一头钻进酗酒和淫乱的堕落泥坑,作为对生命的报复。她本来住在天堂,现在天堂失去了,她住不惯平凡人的平凡世界,因此,绝望之余,一头钻进地狱。我可以想象得出,既然她不再能喝到天神的琼浆玉液,那还不如饮小便的好。”
  “这是你们在小说里写的一套。它是胡扯,你也知道是胡扯。索菲滚进泥潭里是因为她喜欢。别的女人也有死掉丈夫和孩子的。她变坏并不是这个原因。坏不是由好变过来的。坏本来就已经有了。等到那次车祸冲破她的防线,她就露出本来面目来。别把你的怜惜浪费在她的身上;她现在变成这样,说明她一直就是这样。”
  拉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他像在沉思,我们讲些什么恐怕他听都没有听见。伊莎贝儿讲完话后,暂时有一段沉寂。后来他开始讲话了,但是,声音很古怪、很单调,不像朝着我们,而像自言自语;眼睛像在望着模糊的已往岁月。
  “我记得她十四岁时,把长头发从前额梳到后面,在后面打一个黑蝴蝶结,一张长了雀斑的严肃的脸。是一个谦虚的、高尚的、充满理想的孩子;碰到什么书都看,我们时常在一起谈书。”
  “在什么时候?”伊莎贝儿问,眉头微微有点皱。
  “哦,在你和你母亲出去交际的时候。我常上她祖父家里去,我们会坐在他们家那棵大榆树下面,相互读书。她喜欢诗歌,自己也写了不少诗歌。”
  “很多女孩子在这样年纪都写诗。相当蹩脚的东西。”
  “当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敢说我自己就不懂得什么好坏。”
  “你自己顶多也不过十六岁。”
  “当然是模仿的。有不少地方学的罗勃特·弗罗斯特〔注:一八七五~一九六三,美国诗人。〕。不过我的感觉是,年纪这样轻的女孩子能写成这样,是了不起的。她的耳朵很灵敏,而且有节奏感;对乡野间的声音和气味有感情,诸如空气中早春的温柔气息和干旱土地上雨后发出的清香。”
  “我从来不知道她写诗,”伊莎贝儿说。
  “她保守秘密,怕你们大家笑她。她很害臊。”
  “她现在可不害臊。”
  “战后我回来时,她几乎已经是成人了:读了许多关于工人阶级情况的书,而且是在芝加哥亲自看到了那些情况。她迷上了卡尔·桑德堡〔注:一八七八~一九六七,美国诗人。〕,拼命写自由诗,描写穷人的困苦生活和工人阶级的受剥削情况。我要说那些诗写得平淡,但是诚实,而且带有同情和高尚感情。当时,她想要做一个社会工作者。她的牺牲精神很使人感动。我觉得,她的能力很强。她并不傻,也不感情冲动,但是,给人一种幽闭贞静和灵魂高洁的印象。那年夏天,我们时常碰面。”
  我能够看出,伊莎贝儿听得越来越毛躁。拉里一点不觉得自己在拿一柄匕首戳进她的心里,而且每一个单词都像匕首在她心里搅。可是,伊莎贝儿开口时,嘴边却露出淡淡的微笑。
  “她怎么选上你做她的知心人的?”
  拉里一双诚实的眼睛望着她。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很有钱,她在你们中间是一个穷女孩子,而我则不属你们之列。我来到麻汾,只是因为纳尔逊叔叔在麻汾行医。想来她觉得这使我和她有共同的地方。”
  拉里一个亲戚也没有。我们多数人至少有些堂兄弟、堂姐妹或者表兄弟、表姐妹;这些人我们可能简直不认识,但至少使我们感到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部分。拉里的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是独生女;他的祖父是教友派教徒,年纪很轻时就在海上遇难,他的外祖父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拉里这样孤零的。
  “你曾想到过索菲爱你吗?”伊莎贝儿问。
  “从来没有,”他笑了。
  “她是爱你的。”
  格雷冒冒失失的样子说,“拉里打完仗作为一个受伤军人回来时,半个芝加哥的女孩子都在追他。”
  “这不仅仅是追。她崇拜你,我可怜的拉里。难道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而且我不相信。”
  “想来你认为她太高尚了。”
  “对我说来,她现在仍旧如在目前;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子,头发打了个蝴蝶结,脸色庄重,读起济慈的颂歌来,声音有点抖,含着眼泪,因为诗太美了。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
  伊莎贝儿微微吃了一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把拉里看了一眼。
  “晚得不象话了,我人疲倦得不知道怎么办。我们走吧。”
  三
  第二天傍晚我坐蓝钢车去里维埃拉,两三天后,就上昂第布去看艾略特,告诉他巴黎的新闻。他看上去气色很不好。蒙特卡地尼的疗养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疗效,而事后去各处旅行又弄得他精疲力竭。他在威尼斯找到一只洗礼盆,然后又上佛罗伦萨去买下那张他和人家讨价还价的三联画。为了急于把这些东西安装好,他亲自上庞廷尼沼地去了一趟,住在一家很蹩脚的小旅馆里,热得使人简直吃不消。他买的那些名贵艺术品要好多天才能运到,但是,他下定决心非要达到目的绝不离开,因此继续住下去。当一切总算照他所要求的那样安装就绪以后,他感到非常满意,并且得意扬扬地把自己拍的那些照片拿给我看。教堂虽然小,但是有气派;内部装修华丽而不俗气,证明艾略特确有眼光。
  “我在罗马看见一口早期基督教时代的石棺,非常中意,考虑了好久,想把它买下来,但是,最后打消了。”
  “你怎么想到要买一口早期基督教的石棺,艾略特?”
  “给我自己睡,老兄。制作非常精美,我觉得和门那边的圣水盘正好扯平,不过,那些早期基督徒都是些矮矮胖胖的人,我睡不进去。我总不能躺在那儿等那张最后的王牌跑来使我的膝盖顶着下巴,就像胎儿那样。怪不舒服的。”
  我大笑,艾略特却是一本正经。
  “我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我跟教堂方面商量好——是碰到些困难的,不过也是意料中事——把我葬在祭坛前面,就在圣坛东面台阶底下;这样的话,当庞廷尼沼地那些可怜的农民前来领圣餐时,他们那些沉重皮靴就会踏在我的骨头上面。相当帅,你说是不是?只是光秃秃一块石板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和两行出生年月。Si monumentum quoeris,circumspiece〔注:英国著名建筑师雷恩爵士的墓志铭,底下的译文即是。〕。如果你要找他的碑,你四下看看,就知道了。”
  “我拉丁文还算懂得,一句陈腔滥调还用不着译给我听,艾略特。”我有点刻薄地说。
  “对不起,老兄。我一向习惯于上流人士的愚昧无知,一时间忘记我是在和一位作家谈话。”
  口头上还是被他占了便宜。
  他又继续说道,“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在遗嘱上把葬礼应当注意的事情全写上了,但是,我要你当监视人。我绝不和里维埃拉那批退休军官和小康家庭的法国人葬在一起。”
  “我当然愿意照办,艾略特,不过,我觉得多年后的事情用不着现在就考虑得这样周到。”
  “我年纪不小了,你知道,而且说实在话,离开人世我并不难过。兰道尔〔注:沃尔特·兰道尔,英国作家,诗人,着《想象的谈话》。〕那几句诗是怎么说的?我烘我的双手……”
  我对诗文的记性虽则很差,但是,这首诗很短,所以我能背得出来。
  我从不与人争,没有人值得我与之争;
  我爱自然,其次爱的是艺术;
  我向生命之火伸双手取暖;
  火快烧残了,我也准备离去。
  “对了,”他说。
  我私心认为艾略特硬要拿这首诗来形容自己,实在非常牵强。
  可是,他说,“它完全表达了我的心情。我唯一要增入的地方是,我一直和欧洲最上流的人士交往。”
  “在一首四行诗里,添上这一点恐怕不容易。”
  “交际界完结了。有一个时候,我曾经希望美国会取代欧洲建立一个为‘大众’所尊重的贵族阶层,可是,不景气把这种可能性完全摧毁了。我可怜的祖国越来越变得不可救药地庸俗。你绝不会相信的,我亲爱的朋友,上次在美国时,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竟然称呼我‘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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