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22章

  他决定把这笔钱取出来,在里维埃拉买一所房子。作为一个避世的逋逃薮〔注:一般指某处成为逃亡者的藏身之所。〕,他选择了昂第布。这地方在戛纳和蒙特卡洛之间占有一种战略地位,他可以很方便地从这里到上述两处去;昂第布不久就成为时髦社会的中心,他选择这个地方是出于天意,抑是靠本能的指引,谁也说不出。住在一个带园子的乡村别墅里,有一种近郊的庸俗气息,使艾略特这种凡事苛求的人很有反感,所以,他在旧城临海的地方买了两幢房子,并成一幢,安装上暖气、浴间和卫生设备,这都是美国的先例强加给一个顽梗的大陆的。当时正流行酸洗,所以他把古老的普罗旺斯家具全都酸洗过,再用现代纺织品蒙上——很慎重地迁就现代风尚——将屋子陈设起来。他对毕加索〔注:一八八一~一九七三,西班牙立体派画家。〕和布拉克〔注:一八八二~一九六三,法国画家,野兽派提倡者,立体派奠基人之一。〕这类画家仍然不愿意接受……“不成样子,老兄,不成样子”——认为这些人大都是某些走入魔道的热心家哄起来的,但是,对于印象派画家终于觉得未始不可以兼容并蓄一下,所以墙上挂了些美丽的画。我记得有一张人们在河里划船的莫奈〔注:一八四〇~一九二六,法国印象派画家。〕,一张毕沙罗〔注:十九世纪,丹麦印象派画家。〕画的塞纳-马恩省河的码头和桥,一张高更的大溪地岛风景,和一张勒努瓦〔注: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画家。〕画的少女侧像,黄头发从背上披下来,很令人着迷。等到房子装修完工,真是焕然一新,赏心悦目,不同凡响而又朴素无华,而这种朴素却是教人一看就知道不耗费巨资是办不到的。
  这以后就开始了艾略特一生最煊赫的时期。他把自己在巴黎的名厨师带下来,不久人们便公认他家里的菜在里维埃拉首屈一指。他的管家和佣人一律穿上白衣服,肩膀上钉上金带子;请起客来非常豪华,但是,从不弄到庸俗的地步。沿地中海海岸从欧洲来的王公贵族几乎俯拾即是。有些是因为爱上了那儿的气候,有些是逃亡在外,有些是由于过去在国内弄得声名狼藉,或者门第不当的婚姻,使他们觉得住在国外比较方便。这些里面有俄国的罗曼诺夫皇族,奥地利的哈司布格王族,西班牙的波旁王族,两个西西里王族和帕尔马王族;有温莎王室的公主;有布拉干萨王室的公主;有瑞典的王族和希腊的王族;艾略特都招待他们。有从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比利时来的没有王室血统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侯爵和侯爵夫人,艾略特都招待他们。冬季,瑞典国王和丹麦国王来海滨小住,西班牙的阿丰索也不时地来匆匆一游,艾略特也招待他们。我对他向这些高贵人物鞠躬的派头一直非常钦佩,因为他既能够彬彬有礼,同时又保持一个据称是人类生来平等的国家的公民的那种独立姿态。
  我经过这些年的东奔西走,这时刚好在弗拉特角买了一所房子,因此和艾略特时常见面。我在他眼中很荣幸地已经升得很高,所以,他有时候也请我参加他的最盛大的宴会。
  “来帮帮我的忙吧,老朋友,”他会说。“当然我跟你一样知道,皇族破坏宴会的气氛。可是,别的人却想见见他们,而且我觉得应当对这些可怜的人儿稍稍关顾一下。(不过,天知道,他们是不配的。他们是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人。)他们要利用你,而当他们不再需要利用你时,就会把你当作穿破的衬衫一样扔掉;他们会从你手里接受无数恩惠,但是,里面没有一个会走到马路对面替你做一点点事情。”
  艾略特费了很大苦心和当地的上级官员搞好关系,因此区长和教区主教和主教的总教士时常成为他的座上客。主教在进教会之前是个骑兵军官,大战时并且指挥过一个骑兵团。他是一个脸色红红的、身材高大的人,讲话故意学军队里的那种粗鲁率直的派头,他的那位严峻、颜色枯槁的总教士常常手脚发麻,生怕主教会说出什么下流话来。他带着不以为然的微笑听着自己上级讲他那些喜欢的故事。可是,主教管理自己的教区非常能干,他在布道台上的口才很感动人,就像他在午餐席上的打趣同样使人解颐一样。他称许艾略特对教会的虔诚布施,喜欢艾略特那样和气和艾略特招待他的好酒好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所以,艾略特很可以自鸣得意,说他在这两个世界里都混得不错,而且如果按照我的大胆说法,在上帝和魔鬼之间摆得很平。
  艾略特对自己的房子甚为得意,急于想让自己的姐姐看见;他总觉得布太太对他的称许里面带有保留味道,很想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生活起居的派头,看看和他交好的那些朋友。这是对她的保留的最具体回答。她将没法不承认他做得很好。他写信给布太太邀他和格雷和伊莎贝儿一同来,不是住在他家里,因为家里没有地方,而是作为他的客人住在附近的“角上旅馆”。布太太回信说,她已经过了旅行年龄,因为健康欠佳,想想还是待在家里的好;反正格雷在芝加哥也脱不了身;生意很发达,他赚了很多的钱,非得待下去不可。艾略特跟姐姐感情很深,这封信使他慌张起来。他写信问伊莎贝儿。伊莎贝儿回了一个电报,说母亲身体虽然很不好,每星期得卧床一天,但目前还没有危险,老实说,如果当心一点,说不定还会活上好多年;可是,格雷倒需要休息,而且有他父亲在芝加哥照应着,他大可以出来度一个假期;今年不行了,明年她和格雷将来欧洲一行。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纽约的证券市场崩溃了。
  五
  我当时在伦敦;开头我们在英国的人并不意识到情形会那么严重,也不懂得它的后果是那样地不可收拾。拿我自己来说,虽然对损失了相当大的一笔钱感到着恼,但是,损失的大部分是票面利润,等到局势澄清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现款并不减少。我知道艾略特过去在投机生意上赌得很大,很担心他会跌得眼青鼻肿,可是,一直到我们两个都回到里维埃拉度圣诞节时,我方才看见他。他告诉我,亨利·马图林死了,格雷破产了。
  我对生意经一点不懂,敢说我根据艾略特告诉我的关于这些事情的叙述,读起来有点儿乱。在我看来,他们的公司所以碰上那样大的灾难,一半要怪亨利·马图林的固执,一半要怪格雷的急躁。亨利·马图林开头不相信崩溃的严重性,反而自以为这是纽约掮客的阴谋,想要偷外省掮客的鸡,因此咬紧牙关拿出大笔的钱来支撑市场。他对芝加哥的掮客们听任自己被纽约那些坏蛋吓得屁滚尿流,非常生气。他的那些小户头,有固定收入的寡妇,退休的军官等等,过去听他的忠告,从来没有损失过一个铜板,这件事他一直引以自豪,现在为了不使他们受到损失,就自己掏腰包来弥补他们的空头账。他说,他准备破产,他可以重新挣一笔家财,但是,如果让那些信任他的人变成赤脚,他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他自以为慷慨豪爽;其实是狂妄。他的巨大家财溶化掉了,一天晚上,他发了心脏病。他已经六十多岁,而且一直工作过度,玩乐过度,饮食过度;经过几个钟点的痛苦,他就因冠状动脉血栓症死掉了。
  剩下格雷一个人对付这个局面。他额外做了大量的投机,但是,没有他父亲的知识,自己陷入极大的困难。他要摆脱困境的努力失败了,银行不肯给他贷款;交易所里老一辈的人告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宣告失败。“余下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好像他没法偿还自己的债务,因此宣告破产;他自己的房子早已抵押出去,乐得把房子交给受押户;他父亲在湖滨道的房子和在麻汾的房子都三文不值二文卖掉;伊莎贝儿卖掉自己的首饰;他们唯一剩下的财产是在南卡罗莱纳州的农场,这是过户在伊莎贝儿名下的,可是找不到买主。格雷赤脚了。”
  “你怎么样,艾略特?”我问。
  “噢,我毫无怨言,”他轻松地回答。“上帝对弱者是仁慈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的经济情况与我无关,可是,不管他遭受什么损失,想来和我们一样都吃了苦的。
  不景气对里维埃拉的打击,开头并不严重。听说有两三个人的损失很大,许多别墅冬天都没有开放,有几所挂起牌子出售。旅馆住不满,蒙特卡洛的赌场埋怨今年冬天的生意清淡。一直到两年之后,里维埃拉才感受到这次飓风的影响。这时候,一个地产商告诉我,从土伦到意大利边界的地中海沿岸,大大小小总有四万八千处房地产要出售。赌场的股票跌得很低。大旅馆减价,想多吸引一些顾客,但是没有收效。唯一看得见的外国人是那些一直都穷得不能再穷的人,他们没有花钱是因为无钱可花。开店的全都大失所望。但是,艾略特并不像许多人那样,既不辞退他的佣人,也不减少他们的工资。他继续用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王公贵族,还买了一辆崭新的大汽车,是从美国进口的,为这辆汽车付了很大一笔关税。主教组织的给失业家庭施舍饭菜的善举,艾略特都慷慨捐款。事实上,他生活得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危机,而且东半球并没有被危机冲得立足不定似的。
  我碰巧发现这里面的原因:艾略特现在除掉一年一度去伦敦两个星期做衣服外,已经不去英国了,但是他仍旧每年秋天带着佣人去巴黎在自己的公寓里住三个月,还有五月和六月,因为在这个时期艾略特的那些朋友不上里维埃拉来。他喜欢里维埃拉的夏天,一部分是由于有海水浴,但是,我觉得主要是因为炎热使他有机会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来纵容一下自己,而这是他为了体统逼得一直避免的。这时候,他会穿上颜色鲜艳的裤子,红的,蓝的,绿的或者黄的,同时穿上色调相反的汗衫;紫红的,淡紫的,紫褐色的或者杂色的,并且接受人们对这套装束所要求的恭维,嘴边露出一点鄙薄的神情,就像一个女演员听见人家说她扮演一个新角色时演得非常成功一样。
  那年春天我在返回弗拉特角途中,在巴黎待了一天,邀艾略特和我一同吃午饭。我们在里茨饭店的酒吧间碰头。这地方已经不再挤满了美国来的寻乐子的大学生,而是像一个戏剧家在一出不成功的戏第一晚上演后那样受到冷落。我们喝了一杯鸡尾酒——这个大西洋对岸传来的习惯,艾略特终于向它妥协了——就叫午饭。吃完午饭,他建议一同去逛逛古玩店;虽则我告诉他我没有钱花在古玩上,但仍旧很高兴陪他去。我们步行穿过旺多姆广场,他问我可介意跟他到夏费服装店去一下;他在那家店里订做了一点衣服,想问问做好没有。看来他好像订做了几件汗衫和一些衬裤,并且把自己姓名的缩写字母绣在上面。汗衫还没有做好,可是衬裤好了,店员问他要不要看。
  “看看吧,”他说,就在店员去拿衬裤的同时,他接着又向我说了一句,“我叫他们给我订制了我自己的图案。”
  衬裤拿来了,和我时常在麦西服装店买的一个样子,只不过是绸子的,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在那个E·T·两个交错的字母上面是一个男爵的冠饰。我没有言语。
  “很好,很好,”艾略特说。“等汗衫做好,一同给我送去。”
  我们离开铺子;艾略特走开时,带着微笑向我说:
  “你注意到那个冠饰吗?告诉你老实话,我拉你上夏费来时,已经忘记掉这件事情。我记得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教皇陛下给我恢复了我的古老家族头衔。”
  “你的什么?”我问,客气中带有骇异。
  艾略特不以为然的神气把眉毛抬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我在母系方面是德·劳里亚男爵的后代,他是随从菲力普二世到英国来,并且娶了玛丽王后的一个贵嫔。”
  “我们的老朋友嗜杀的玛丽吗?”
  “我认为这是相信异端的人叫她的,”艾略特回答,口气很不自然。“恐怕我没有告诉过你,一九二九年九月我是在罗马过的。我觉得去罗马是件头痛的事,因为罗马在这时候当然没有什么人,可是,幸亏我的责任感超过我追求世俗享乐的欲望。我在梵蒂冈的朋友告诉我,经济大崩溃就要来到,坚决劝我把所有的美国股票全卖掉。天主教会拥有两千年之久的智慧,所以我毫不迟疑。我打电报给亨利·马图林把我所有的股票卖掉,买进金子,我并且打电报给路易莎叫她照做。亨利·马图林回电问我是不是疯了,并且说除非我用电报再发出我的指示,他绝不卖出。我立刻回电给他,口气极其坚决,叫他立即照办,并在办好后打电报告诉我。可怜的路易莎没有听我的话,因此吃了苦头。”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