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12章

  “很美,也很合适。不过,当然她不帅。”
  艾略特把这话认为是对他的鉴定,他可不能轻易放过,非得戳她一下不可。他亲切地笑了一下。
  “亲爱的朋友,一个人非得活到你的成熟年龄,才能像你这样帅。”
  德·弗洛里蒙夫人手里挥的是一根大头棒,而不是一把短剑。她的反击使艾略特的维吉尼亚血液沸腾起来。
  “我可以肯定,在你们那个帮匪横行的贵国里,他们绝不会错过这样微妙、这样模仿不了的东西的。”
  虽则德·弗洛里蒙夫人挑眼儿,艾略特其余的朋友对伊莎贝儿,对拉里,都很喜欢。他们喜欢伊莎贝儿的青春美,喜欢她那样健康,那样精力充沛;他们喜欢拉里的生动外表,彬彬有礼,和淡淡的带有讽刺的幽默。两个人的法语都讲得流利准确,这一点很讨便宜。布太太由于在外交界生活多年,法语尽管说得正确,可是,带有美国土音,而且自己满不在乎。艾略特对他们是盛席款待。伊莎贝儿对自己的新衣服新帽子很满意,对艾略特安排的那些乐事全都觉得有趣,对自己和拉里在一起感到快活,认为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过。
  四
  艾略特认为,早饭只能跟陌不相识的人一起吃,而且只在不得已时才这样做,因此,布太太和伊莎贝儿都逼得只好在自己卧房里吃早饭;布太太有点不大愿意,伊莎贝儿则丝毫不觉得什么。可是,伊莎贝儿醒来后,有时候告诉安托瓦内特——就是艾略特给她们雇的那个高贵女佣人——把她的牛奶咖啡送到她母亲房间里,俾能一面喝咖啡,一面和母亲谈天。她现在整天没得空,这是她一天中间唯一能够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母女到达巴黎将近一个月的光景,伊莎贝儿告诉母亲前一天晚上怎样玩的,讲她和拉里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一群朋友逛那些夜总会;讲完之后,布太太就向她提出那个自从来到巴黎之后心里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他几时回芝加哥呢?”
  “不知道。他没有谈到过。”
  “你没有问他吗?”
  “没有。”
  “你是不是有点怕问?”
  “不是,当然不是。”
  布太太倚在软榻的靠背上,穿着艾略特坚持要给她买的时髦晨服,修着指甲。
  “你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成天谈些什么?”
  “我们并不成天在谈。在一起就很好。你知道,拉里一直都比较沉默。我们谈话时,大都是我在讲话。”
  “他平时干些什么?”
  “我也弄不清楚;只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他日子过得很好。”
  “还有他住在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很讳莫如深,是不是?”
  伊莎贝儿点起一支香烟,当她从鼻孔里呼出一缕烟时,静静地望着她母亲。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妈?”
  “你舅舅认为他租了一所公寓,跟一个女人同居。”
  伊莎贝儿噗哧笑了起来。
  “你相信吗,妈?”
  “不,老实说我不相信。”布太太望着自己的指甲在转念头。“你可曾跟他谈过芝加哥呢?”
  “谈过,谈得很多。”
  “他可曾有过什么表示打算回去呢?”
  “说不上有。”
  “他到今年十月已经离开芝加哥两年了。”
  “我知道。”
  “这是你的事情,乖乖,你认为怎样做对,就怎样做。可是,尽在拖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盯着女儿望,但是,伊莎贝儿避开母亲的眼光。布太太疼爱地向她微笑。“你还是去洗澡吧,否则,午饭要迟到了。”
  “我要跟拉里去吃午饭。在拉丁区一个什么地方。”
  “好好玩吧。”
  一小时后,拉里来接她。他们雇了一辆汽车上圣米歇尔桥,漫步走上行人拥挤的圣米歇尔大街,找到一家外表象样的咖啡馆。他们在走廊上坐下,叫了两杯迪博内〔注:紫红色开胃甜酒。〕。后来又叫了一辆汽车去一家饭馆,伊莎贝儿胃口极好,拉里给她叫的那些好吃的菜她都吃得很香。她喜欢看那些和他们挨肩擦背坐在一起的人,因为这地方很挤;看见他们显然对食物感到那样强烈的兴趣,自己都笑了;可是,她最最开心的是和拉里单独找一张小台子坐着。她爱看自己兴孜孜地啦呱着时他眼睛里的喜悦神情。这样自由自在和他在一起使她感到心醉。可是,在她脑子的角落里却隐隐约约有种不安,因为虽则他看上去也很自在,她觉得与其说是由于有她,还不如说是由于喜欢这种环境。她母亲早上说的话有点打动了她,现在虽则毫不用心地聊着天,却留心看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和离开芝加哥时并不完全一样,但是,说不出哪儿变了。他的样子和她记得的他同样年轻,同样坦率,只是神情变了;并不是说变得更加严肃了;他的脸色静下来时一直是严肃的,而且有一种安静的神情,是她以前没有见到过的;就好像解决了自己的什么问题,因而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过。
  两人吃完午饭之后,他建议上卢森堡博物馆逛一转。
  “不,我不想去看那些画。”
  “好吧,那就去花园里坐坐。”
  “不,这个我也不想。我要去看看你住在哪里。”
  “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旅馆里一个很蹩脚的小房间。”
  “艾略特舅舅说你住一所公寓,跟一个画家的模特儿发生了不正常的关系。”
  “那么,你就亲自去看看。”他大笑说,“从这里去只有几步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他带着她穿过一些狭隘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尽管从街两边的高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一抹青天,但仍旧很寒伧相,走了一会儿之后,就在一家门面很不象样的小旅馆门口站住。
  “我们到了。”
  伊莎贝儿随着他走进一间狭窄的厅堂,厅堂的一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坐了一个人,没穿上衣,只穿一件细黑黄条子相间的背心,围一条很脏的围裙,在看报纸。拉里向他要钥匙,那人从身后格子架里把钥匙交给他,同时好奇地瞥了伊莎贝儿一眼,又转为会意的假笑。显然他认为伊莎贝儿去拉里的房间不是干规矩事情的。
  他们爬上两串楼梯,楼梯上铺着破旧的红地毯,拉里打开自己的房门,伊莎贝儿走进一间有两扇窗户的小房间。窗子望出去是街对面的灰色公寓,公寓底层是一家文具店。房内放一张单人床,床旁边一只床头柜,一口大衣柜镶着一面大镜子,一张装了垫子但是椅背笔直的圈椅,两扇窗子之间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架打字机,一些纸张和好几本书。壁炉板上堆放了些纸面装订的书。
  “你坐圈椅,椅子不大舒服,可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他另外拉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
  “你就是住在这儿吗?”伊莎贝儿问。
  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吃吃笑了。
  “就在这儿,我自从到巴黎来,一直就住在这儿。”
  “可是为什么呢?”
  “方便,这儿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指她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这里有个浴间,我可以在这儿吃早饭,晚饭一般就在我们吃午饭的那一家吃。”
  “这太肮脏了。”
  “不,我觉得不错,我只要这样子。”
  “可是,这儿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噢,我不清楚。上面阁楼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老单身汉和一个奥台翁剧院的退休女演员;唯一的另外一个有浴室的房间,住着一个包养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来看她;恐怕还有些暂住的客人。这地方很安静,很规矩。”
  伊莎贝儿弄得相当尴尬,而且由于知道拉里已经看出来并且在笑她,有点存心找岔儿。
  “桌子上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哪个?噢,那是我的希腊字典。”
  “你的什么?”她叫。
  “没有关系,不会咬你的。”
  “你在学希腊文吗?”
  “对。”
  “为什么?”
  “我想到要学一点。”
  他望着她时,眼睛里带着微笑,她也对他回笑。
  “你不妨告诉告诉我,你到了巴黎之后,这两年,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看了很多书。一天总要看上八小时到十小时。我去巴黎大学听过课。我认为,我已经把法国文学里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看了,我而且能看拉丁文,至少能看拉丁散文,差不多跟我看法文一样没有困难。当然,希腊文要难些。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教师。在你来到巴黎之前,我每星期经常有三个晚上去他那里补习。”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
  “获得知识。”他微笑说。
  “这好像不大实际。”
  “也许不太实际,另一方面,也许很实际。总之非常有趣。你决计想象不到读《奥德修纪》的原文时多么令人兴奋。使你感到彷佛你只要跆起脚跟伸出手来,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像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在小房间内来回走着。
  “前一两个月我看了斯宾诺莎〔注:十七世纪,荷兰哲学家。〕。我不敢说我已经十分懂得,可是感到非常振奋。就像乘一架飞机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四围万籁俱寂,而且空气非常清新,像佳酿一样沁人心脾:自己感觉到像个百万富翁。”
  “你几时回芝加哥?”
  “芝加哥?不知道。我还没有想过。”
  “你说过,如果你两年之后,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你就放弃不干吗?”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刚要入门:看见广大的精神领域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急切要去那里旅行。”
  “你希望在那边找到什么呢?”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
  他瞥她一眼,简直有点顽皮。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他这样熟悉,她说不定认为他在开玩笑。“我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有,还是没有。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恶。我想要知道我的灵魂是不是不灭,还是我死后一切都完了。”
  伊莎贝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拉里讲这些事情,她觉得怪不舒服,幸亏他谈得非常随便,声调就和平时讲话一样,使她还能不露出窘相。
  “可是,拉里,”她微笑说,“人们几千年来都在问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话,肯定答案早已有了。”
  拉里笑了一声。
  “你笑得就好像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她生气说。
  “没有这个意思。我认为,你说得很在点子上。可是,另一方面,你也不妨说,既然人们对这些问题问了几千年,那么,他们就没法不问这些问题,而且不得不继续问下去。还有,你说没有人找到过答案,这话并不正确。答案比问题还要多,而且不少的人都给这些问题找到完全满意的答案。例如鲁斯布鲁克〔注:一二九四~一三八一,古佛兰芒民族神秘主义者。〕那个老头儿。”
  “他是谁?”
  “哦,只是巴黎大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拉里随口回答。
  伊莎贝儿不懂得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继续往下说。
  “这话听上去非常幼稚。这些事情使大学里二年级学生感到兴奋,但是,离开大学后就会忘掉的。他们得养家活口。
  “我不怪他们,你知道,我幸亏还有点钱可以过活。如果没有的话,我也只好像别人那样设法去赚钱了。”
  “你难道把钱一点也不放在眼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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