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贩门德尔  八

  新老板就是这么看待他的。此人名叫弗洛里安·古特纳,雷茨人,在一九一九年这个饥荒的年头里,做面粉和黄油的黑市买卖发了横财,他花言巧语,用迅速贬值的八万克朗纸币从老实的施坦德哈特纳手里买下了格鲁克咖啡馆。这个农夫出身的老板,手腕精明,抓住时机,迅速把这家古朴的咖啡馆修饰一新,及时用贬值的钞票添置安乐椅,修筑大理石门洞,并已在谈判,要买下隔壁的饭店,加建一个音乐茶座。在这样迫不及待地翻新装饰的过程中,这个加利曾寄食者自然十分碍他的手脚。这个家伙从清晨直到夜晚独占一张桌子,但一天总共只喝两杯咖啡,吃五个面包,虽说施坦德哈特纳特别叮嘱他千万关照这位老顾客,并且向他说明这个雅科布·门德尔是怎样的一位重要人物,在移交财产清单时,施但德哈特纳甚至把门德尔作为这笔交易的一项附带义务托付给古特纳。但是,弗洛里安·古特纳在添置新家具和程亮的铝制柜台时,也换上了一副这个牟利时期的铁石心肠,他只等着找到一个借口,把这个市郊破烂堆里剩下的最后一件讨厌东西,从他那已是气派高雅的店堂里清扫出去。看来良机快来了,因为雅科布·门德尔境况很糟。他积蓄下来的最后的钞票,在通货膨胀这台碎纸机中被磨成了粉末,他的主顾们也星散了。再去当旧书贩,爬楼梯,挨门逐户地收旧书,这个疲乏的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穷极潦倒了。别人由成百种小小的迹象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已经很少让人去饭店给他取食物,连数目有限的咖啡和面包钱他也老是拖欠,有一回甚至拖欠了三个星期。那时候,领班就要把他撵到大街上去。幸亏这位正直的施波席尔太太,这个厕所清洁女工可怜他,替他担保。
  过了一个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新领班早已在结账时多次发现面包的数目不对,除掉拿走的和付了钱的以外,总还短少。他自然立即怀疑上了门德尔,因为那个年迈的、走道都不稳的脚夫已经多次向他抱怨,说门德尔欠了他半年的账,他一分钱也还不出来。领班于是格外注意,两天以后,他躲在围火炉的档板后面,眼看雅科布·门德尔偷偷从桌旁站起身来,走进前室,飞快地从面包篮里拿出两个小面包,饿慌了似的一下子塞进嘴里。于是,当场把他逮住。有了真凭实据,现在那些缺少的面包可有下落了。领班马上向古特纳先生报告了此事。古特纳早在寻找借口,如今喜出望外。他当众训斥门德尔,说他犯了偷窃罪,甚至假装宽宏大量地说,他不想马上报警,但命令他立即滚蛋,永远见鬼去。雅科布·门德尔只是发抖,什么话都不说,摇摇晃晃地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走了。
  “多么悲惨啊!”施波席尔太太是这样形容他的离去的。“我永远忘不了他是怎样站起身来的,眼镜推到前额上,脸色熬白,像一条毛巾。他来不及把大衣穿上,虽说是在一月里,您是知道的,那一年可冷哪!他吓坏了,连书都忘在桌上了,我是过后才发现的,还想追上去给他呢。可是他已经跌跌撞撞地出了门。我不敢到街上去,因为古特纳先生站在门口,冲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过路的人都站住了,围拢来。是啊,真是可耻,我羞愧得要命!这种事情老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是做不出来的,他不会因为几个小面包把人撵走的,他在的话,门德尔白吃一辈子都行。可是今天的人哪,都是没心肝的。把一个三十多年天天坐在这儿的人撵走——真是可耻,见了上帝,我可不对这件事情负责任——我不负。”
  她,这个善良的妇人,变得十分激动,并以老年人冲动时的唠叨劲,翻来覆去地讲这件丑事,讲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是不会这样的。我不得不问她,我们的门德尔后来怎样了,她是否再见过到他。这时,她失去了常态,愈加激动了。
  “每天我从他的桌旁走过时,每一回,您可以相信我的话,我心里就一震。我总是想,他现在会在哪里,可怜的门德尔先生,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会给他带些暖和的东西去的,因为他能从哪儿去挣生火和吃饭的钱呢?就我所知,他在世上没有亲戚。我始终听不到一点点消息,末了,我已经以为他不在人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让人替他念一段弥撒祭词。因为他是个好人,我们相识二十五年都不止了。
  “可是,一天清晨,七点半。对,在二月间,我正在擦黄铜窗栏杆,突然(我是说,我心里一震)。突然,门开了,门德尔进来了。您知道,他总是迷迷糊糊、歪着身子挤进来的,可是,这一回不同了。我马上发觉,他东倒西歪,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我的上帝,瞧他那副模样,只剩下骨头和胡子了!我看到他这副模样,立刻就明白了。我立刻就想到,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睡觉,大白天出来梦游,他什么都忘了,小面包,古特纳先生,以及他们可耻地把他撵走,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了。感谢上帝!古特纳先生还没来,领班也正在喝咖啡。我赶紧跑过去,好告诉他,别呆在这儿,别让那个野蛮家伙再撵一回。”说到这里,她担心地回头看看,马上改口说:“我是说古特纳先生。接着,我喊他:‘门德尔先生!’他抬起头来,两眼发直。这一眨眼的工夫,我的上帝,真可怕呀!这一眨眼的工夫,他准是什么都记起来了,因为他马上打了一个哆嗦,开始发抖,不只是手指抖,不,全身都抖,从肩膀都可以看出他在发抖,他又急急忙忙朝门口跌撞过去。到了门口,他摔倒了。我们赶紧打电话给急救站,随后,他们把他弄走了,他在发烧。晚上,他就死了,肺炎,高烧,这是医生讲的。他还讲,门德尔来我们这里时,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是睡着觉的人才会这样进来的。我的上帝,一个人三十六年天天这样坐在这儿,这张桌子可不就是他的家了。”
  关于他,我们还谈了很久。我们是认识这位怪人的最后两个,我,当时还年轻,是他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包罗万象的精神生活,尽管他的存在像微生物似的微不足道;她,这个穷困、劳累的厕所清洁女工,从未读过书,她同自己贫困的下层社会里的这个同伴有联系,仅仅是由于二十五年来她一直替他刷大衣、钉钮扣。可是,在他的这张已成陈迹的桌子旁,共同召来他的亡灵时,我们却能相互理解,而且理解得那么深。因为回忆总能把人们联系在一起,怀着爱的回忆更其如此。谈着谈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耶稣,我怎么会忘了呢?那本书还在我那儿,就是他当时留在桌上的那本。我上哪儿找他,归还他呢?后来,也没别人告失,我想,就留下它作个纪念吧。这也不是什么犯法的事,对吗?”她匆匆回到后面她的小房间里把书拿了来。我好不费力地强压住了一丝微笑,因为始终以捉弄为乐,有时又爱挖苦的命运,喜欢恶作剧地给震撼人心的事添上滑稽可笑的成分。这是海恩编的《日耳曼恋爱与新奇文学书目》第二卷,它是任何藏书者都熟知的言情文学书目。恰恰是这本言情书目录——书籍各有其命运——作为这位已故魔术师最后的遗物,落到了无知者这双磨破的、裂口的手里,并被当作析祷书保存下来。我费力地抿着嘴唇,强压住本能地由心中流出的微笑,而这些微的犹豫却使这位正直的妇人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是什么呢?这是本珍贵的书,或是什么呢?
  我亲切地同她握手告别。“您只管放心保存吧,我们的老朋友门德尔只会高兴的,至少在几千个为一本书而感激他的人中,有一个人还想着他。”我说完告辞而去。在这位正直的老妇人面前,我感到羞愧。她单纯地,却又最富人情味地忠于这位死者。因为她,这个未受过教育的女人,至少保存了一本书,为了更好地纪念他;但是我,我却多少年来一直把旧书贩门德尔忘在了脑后,而恰恰是我,应该知道,人们写书只为越过自己的生存去同众人建立联系,并维护自身来抵御一切生命的严酷的对立面:无常和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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