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六三

  费尔米纳无法从丈夫的习惯来推断他衣服上的气味来自何方。问题不可能出在上午下课以后到午饭之间的那段时间里。因为她想,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女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刻匆匆忙忙地谈情说爱,更不会接待客人,她们得清扫屋子,整理床铺,上街买东西和做午饭。何况,在那种时候,她们的某个孩子说不定会被砖头打破了脑袋提前从学校回家,如果让孩子看到母亲上午十一点钟赤身裸体地躺在被褥狼藉的房间里,而且更糟糕的是,还和医生在一起,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衣服上的气味只能是在出诊时,或者是晚上下棋、看电影的时候染上的。这种情形就很难弄清了,因为费尔米纳同她的许多女友相反,她过分自负,不愿自己去监视丈夫的行踪,也不会求别人替她这么做。看来,出诊是最适合干这种对妻子不忠的事情的时刻,但最易被人发现。乌尔比诺医生对自己全部病人都有详细的出诊记录,连酬金都有一本细帐,从初诊一直到送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画十字,写上一句为他们灵魂祝福的话,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绝无疏漏。
  过了三个星期,费尔米纳有几天没有从丈夫衣服上嗅到那种气味。可是后来又突然出现了,而且一连几天,那种气味特别浓烈。其中有一天是星期日,他们举行家庭舞会。他和她一刻也没有分开,可那气味依然从丈夫的衣服上刺鼻地散发出来。一天下午,她违反她的习惯与愿望,进了丈夫的书房,干了一件她从来不会干的事情。她用一个精致的孟加拉放大镜,查看他近几个月出诊的错综复杂的记录。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走进那间充满杂酚油香露的书房。里边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皮封面书(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还有学校里各班级的模糊不清的画片、荣誉证书以及多年收集的奇形怪状的等高仪和匕首。那间书房在她眼里一向是丈夫私生活的秘密圣殿,她难得进去,因为它与爱情无关。以前她也去过几次,但都是跟丈夫在一起,那是为了处理几件急事。她感到她无权单独进去,更不用说是去进行自己都认为是不体面的搜查了。但她毕竟走了进去。她在搜查时,她的恐惧几乎并不亚于她的焦急。她迫不及待地想发现真情,但又怕伤害她的尊严,伤害她天生的自尊心。天哪,那简直是鬼使神差的自我折磨。
  她什么也没查清楚。丈夫的病人除去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外,也是他个人秘密的一部分。病人没有注明身分,认识他们不是凭着面孔,而是凭着病症,凭着眼睛的颜色或心脏诊断书,凭着肝的大小,舌苔的厚薄,尿液中的凝块和夜间高烧时的幻觉。病人们信任她的丈夫。认为有了他,他们才能活着;而实际上,他们是为他而活着。这些人到头来只不过在他开的医生证明书的末尾得到他亲笔写的这么一句话:请你放心,上帝正在门口等你。在徒劳无益地翻了两小时之后,费尔米纳快快地离开了书房,她感到自己受了不正派行为的诱惑。
  在幻觉的驱使下,她开始发现丈夫的变化。她发现他说话躲躲闪闪,在桌上食欲不振,在床上无精打采,动辄发火,时不时地以讥讽的口吻训人。他在家中已不象过去那样平静安详,倒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结婚以来,她从来不注意他晚上什么时候回家,现在却连几分几秒都算得清清楚楚。为了套出真情,她不惜跟他耍花招,可事后又出于心理上的矛盾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致命伤害。一天晚上,她在幻觉中惊醒过来,似乎丈夫正在黑暗中用憎恶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感到不寒而栗,正象年轻时发现阿里萨来到她的床边时不寒而栗一样,只不过阿里萨的出现与仇恨毫无关系,纯粹出于爱情。再说,这一次,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幻觉:丈夫确实从凌晨两点就醒来了,一直坐在床上看她睡觉。但当她问他为什么时,他却矢口否认,重新把头放在枕头上说:
  “该是你在做梦吧。”
  经过这天晚上的事和在那段时间里发生的其它一些类似的莫名其妙的事以后,费尔米纳感到神思恍惚,简直要发疯了。她不太清楚事情要到什么时候了结,也不知道梦幻从何处开始。最后,她发现丈夫没有出席星期四的圣体节去领圣餐,而且最近几个星期中每个礼拜日都没领过圣餐,更没有腾出时间来进行精神净修。她问他在这些精神修炼方面的不同寻常的变化原因何在时,得到的回答是含混不清的。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为他从八岁第一次领圣餐起,从来没有在一个如此重要的节期不去领圣餐。这样,她意识到丈夫不仅已犯下了严重的罪过,而且他还决心继续犯下去,毫无悔改之意,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不愿去找忏海牧师。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为失去爱情而受到煎熬。可是这毕竟是事实。为了不致在痛苦中死去,她决意往正在毒害着她的五脏六腑的毒蛇窝里放一把火。她真的这么干了。一天下午,她在平台上补袜子,丈夫午睡刚醒,正在读书。在他快读完的时候,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儿,将眼镜推到额头上,神态自若地对丈夫说:
  “医生。”
  他正聚精会神地在读《企鹅岛》,这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部小说。听到妻子在叫,他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作为回答。她继续说:
  “你对着我的脸看。”
  他照办了。他正戴着老花眼镜,看不清妻子的脸,但他无需摘下眼睛就感觉到她的火焰般的目光在灼烤着他。
  “怎么啦?”他问。
  “怎么啦!你自己清楚!”她说。
  她没有再说什么,重新放下眼镜,继续织补她的袜子。乌尔比诺医生明白,长期以来的困惑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同当时他预想的形式相反,她感受到的不是剧烈的地震,而是一次平静的打击。他感到如释重负,既然事情迟早要发生,早发生比晚发生更好,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灵已经进入了他的家庭,这是事实。
  乌尔比诺医生是四月前同她结识的,当时她正在“广慈医院”的门诊部候诊。一见到她,他就意识到一件无可挽救的事在自己的命运中终于发生了。她是个黑白混血姑娘,高高的身材,修长的四肢,优雅文静,细嫩的皮肤,温柔的性格,甜得跟蜜糖似的。那天早上,她穿一件红底白点的衣衫,戴一项同样布料的帽子,帽檐很宽,帽影一直渡到眼睛,异常性感。乌尔比诺大夫通常是不看门诊的,只是在有暇路过那里时进去提醒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一下,让他们记住准确的诊断胜过一切药物。这次,他千方百计拖延时间,使自己能在那位不期而遇的混血女郎进行病情检查时正好在场,并且小心地让他的学生们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意识到他同她过去素不相识。他几乎没望她一眼,却把她的一切资料牢牢记在脑子里。当天下午,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以后,他就按照她在门诊时留下的地址,吩咐车夫驱车而往。她果然住在那儿,当时正值阳春三月,她正好在平台上乘凉。
  这是一座典型的安第列斯式的房屋,整座房子直到锌皮屋顶都刷成黄色,窗帘是粗麻布的,廊檐上挂着石竹和裁类植物的花盆。这儿是滨海的马拉·克里安萨沼泽区,房子部架在粗大的木柱上。图尔皮亚尔乌在房檐下的笼子里调瞅不已。对面人行道边有所小学校,蜂拥而出的学生们迫使车夫拉紧了缰绳,以免使马受惊。真是走运,芭芭拉·林奇小姐认出了医生。她以老相识的姿态同他打招呼,请他去喝咖啡,等乱纷纷的人群过去以后再走。他一反常态,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并且听她谈了她的身世。这正是他从那天早上以来唯一使他感兴趣的事,也是在未来几个月中搅得他坐立不宁,影响到他全身心的事。刚结婚时,有一次,一个朋友当着他妻子的面对他说,他迟早会遇到一场发狂的热恋,使他们夫妻的稳固关系受到威胁。乌尔比诺医生自以为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坚实的道德基础,对这种预言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如今看来,这位朋友倒是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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