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四一

  乌尔比诺医生感觉到她象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滑到了他身边,竭力离他远一点。在那张床上,两个人躺在一起又不互相接触是难以做到的。他抓住她的手,觉得冰凉,因害怕而瑟瑟发抖。他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织在一起,几乎是耳语般地对她讲起了过去的渡海旅行。她又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她回到床上的时候,发现他已乘她就厕之机把身上的衣服脱光了,这使她又一次产生了对下一步行动的恐怖。但下步行动拖延了好几个小时,乌尔比诺医生继续十分缓慢地说着,一毫米一毫米地获得她的信任。他对她谈巴黎,谈巴黎的爱情,谈巴黎的情人们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车里、在炎炎夏日回荡着手风琴的忧郁曲调的咖啡馆里的百花盛开的阳台上亲吻,在塞纳港的码头上做爱,谁也不去惊扰他们。黑暗中,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抚摸她的脖颈,抚摸她胳膊上柔软如丝的茸毛,抚摸她躲躲闪闪的肚腹,当他觉得她已消除了紧张的时候,做了掀开她的睡袍的第一次尝试,她以其性格的特有冲动制止了他。她说:“我自己知道怎么做。”说到做到,她真的把睡衣脱了,然后一动不动地躺着,要不是她的洞体在黑暗中微微闪光,乌尔比诺医生还以为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抓住她的手,觉得她的手暖乎乎的,放松了,还沁着细细的香汗,潮乎乎的。他们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他在窥测看进行下步行动的机会,她呢,不知从何处开始地等着,船房里越来越暗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放开她的手,跳了起来,用舌头舔湿中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那毫无思想准备的乳头,她觉得被电致命地去了一下,仿佛他碰着了她的一根活神经。她庆幸是在黑暗中,没让他看见自己那滚烫的、使全身痉挛直透脑髓的羞红。“别害怕。”他对她说,声音十分平静。“别忘了我是曾经见识过它们的。”他听到她妹妹笑着,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甜蜜而新鲜。
  “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说,“而且我的气儿还没消呢。”
  这时,他明白他们已经使美好的希望俯首就范了,便又抓住她那又小又柔软的手,把热切的亲吻印了上去,先是吻在粗糙的手背上、鲜润的长长的手指头上、透明的指甲上,后来又吻在布满她的命运的线纹的汗津津的手掌上,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伸到了他的胸膛上,碰到了一片她没能捉摸出来的东西。他对她说:“这是块避邪披肩。”她抚摸他胸口上的汗毛,然后用五根指头抓住那整个一片,要把它连根拔出。“再大点劲儿。”他说。她试着加了加劲儿,加到她知道不致揪痛他为止,然后用自己的手去寻找他那只消失在黑暗里的手。但他没让她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交织在一起,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一种无形的然而是恰到好处的力量把她的手扯到自己身上的各个部位。跟她的想象相反,甚至她跟她可能的想象相反,她没有把手缩回来。
  她开心地笑了,笑得极其自然,他抓住这一机会拥抱了她,并在她的嘴上印下了第一个吻。她回吻他,他继续很轻很轻地吻她的双颊、鼻子、眼皮。她没有推开他的手,但自己的手却处于戒备状态,准备制止他再迈出下一步。她想起来的掩饰羞赧的唯一动作是吊在丈夫的脖子上,深深地非常用力地吻他。
  他心里明白,他并不爱她。他娶她是因为他喜欢她那股傲劲儿,喜欢她的沉着,喜欢她的力量,同时也是因为他的一点虚荣心。然而,当她第一次吻他的时候,他确信,要建立深厚的爱情是毫无问题的。新婚之夜他们海阔天空地一直谈到天亮,但没有谈及这一点,而且任何时候也用不着谈这个。从长远看,两人谁也没选错对方。
  天亮的时候,他们睡着了,她仍然是个处子,但做处子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果然,第二天夜里,在加勒比海的湛蓝的天空下,他教她跳过维也纳华尔兹舞之后,等他上完厕所回到舱房一看,她已经脱了衣服在床上等他了。是她采取了主动,毫不胆怯,毫无痛苦地怀着在深海里做爱的喜悦把自己交给了他。
  他们在欧洲住了十六个月,以巴黎为基地,不时到邻国去作短暂旅行。在这期间,他们每天都做鱼水之欢,在冬季的礼拜日里,一天还不止一次,躺在床上调笑嬉戏直到开午饭。他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训练有素,她呢,生来就是个不甘落后的女人,于是他们不得不赞同两人在床上的本事是半斤八两不分轻重。经过三个月热火朝天的夫妻生活之后,他明白了,两个人有一个是没有生育能力的,两人都到他当过住院医生的萨尔佩特列雷医院去做过认真的检查。那是件艰苦然而又是劳而无功的事情。可是,在他们没想到的时候,在没有采取任何科学措施的情况下,奇迹发生了。第二年年底,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费尔米纳已经怀有六个月身孕,她认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两人朝思暮想的儿子,在一个黄道吉日顺利地降生了,为了纪念死于霍乱的祖父,给他取了个和祖父相同的名字。
  无从知道,究竟是欧洲之行还是爱情使他们起了变化,因为两件事情是同时发生的。正如阿里萨在那个倒霉的礼拜日,在他们回家两周之后看见他们望完弥撒出来的时候发觉的情况一样,两人都变了,深刻地变了,不仅他们自己相互之间的关系变了,而且同整个外界的关系都变了。他们带着对生活的新观念、带着世界上的新鲜事物回来了,而且准备向他人灌输。他带着文学。音乐尤其是科学方面的新知识回来了。为了不跟现实脱节、他订了一份《费加罗报》;为了不跟诗歌脱节,还订了一份辆个世界杂志》。此外,他还同他在巴黎的书商达成了一项协议,让书商给他寄畅销书作家们的新作,比如阿纳托尔·法郎土和皮尔·洛蒂的,给他寄他最喜爱的作家如雷美·德·古尔盖和保罗·蒲尔杰的新作,但无论如何不要爱弥尔·左拉的书,他认为左拉的书难以卒读,虽然左拉对达率的观念有勇敢的突破。那个书商还答应给他邮寄里科迪样本中最精彩的新作,特别是关于室内音乐的,以便维持他父亲当之无愧地取得该市首屈一指的音乐会发起人的称号。
  费尔米纳始终同时髦背道而弛,她带回了六箱过时的衣服,名牌服装并没有使她动心。隆冬季节,她到巴黎故宫去参加无可争议的高级服装之王沃斯的服装展销会,唯一收获是患了气管炎,卧床五天。她认为拉菲雷里不是那么野心勃勃和贪婪,她的明智决策是把旧货店里她所喜爱的衣服抢购一空,虽然丈夫谈虎色变地发誓说那些是死人的衣服。同时,她带回了许多没有商标的意大利鞋,她认为这比菲雷那些闻名退还的光怪陆离的鞋更好。她还带回了一把杜布伊伞,伞的颜色眼地狱之火一样红,使我们那些惊愕不已的新闻记者们产生了许多灵感。她只买了一顶雷包克斯夫人牌帽子,但却买了满满一箱假樱桃枝、她所看到的毡毛做的各种花束、一把一把的鸵鸟羽毛、孔雀毛帽子、亚洲公鸡的尾巴毛、整只的野鸡、蜂鸟,还有无数的稀奇古怪的晒干了的鸟,有的正在展翅飞翔,有的正在张嘴高唱,有的正在垂死挣扎,这些鸟在她晚年的二十个春秋里,使她那些旧帽子不断推陈出新。她还带回来一套世界各国的扇子,每一把都各有特色,无一雷同,适用于各种场合。她还带回来一瓶她从“查里特杂货铺”里的许多香水中挑选出来的气味浓烈的香水,足够她用到春风吹走她的骨灰,但她只用了一次就不用了,因为换了香水之后使她失去了自我感觉。另外,她还带回来一个化妆品盒,那是诱人的市场上的最新产品,她是把化妆品盒带到晚会上去的第一个女人,当时仅仅当众涂脂抹粉,就会被视为不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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