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传 六三

  我可以告诉您,一切是怎么、通过什么和为什么发生的;我可以向您叙述关于我、关于我的生活的一切;但有什么用呢——再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是手里拿着弗兰克从塔特拉寄来的信,一个足以致命的请求,同时是个命令:“不要写信来,阻止我们再会面。只有这个请求静静地充实着我的内心,只有它能使我以某种方式活下去,其它一切只能继续摧毁。”我没有勇气发出一个问题,一句话;我也不知道,我想要问您的是什么。耶稣基督啊,我恨不得把太阳穴按到脑子里去。您只要告诉我一点,您最近曾同他在一起,您是知道的:我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请求您,别来信给我安慰,别对我说,谁也没有过错,别给我写心理分析。这一切,您听见吗,您要写给我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信赖您,马克斯,在我一生中也许最困难的时刻,天晓得;我请求您也给我以信赖。清理解我想要的是什么。我知道,谁是弗兰克;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快要发疯了;我作出了努力,去正确地行动、去生活、去思想、去感觉,根据良知,但不知什么地方存在着罪孽。我想听的是这个。当然我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我。我想知道,我的情况是否使弗兰克也为我的缘故而痛苦,痛苦过,就像在所有别的女人身上一样,以致他病情恶化,以致他在我面前也要逃到他的恐惧心理中去,以致我现在也必须消失,我是否对此负有罪过,或者这是否是他自己的本质的延续。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我必须知道这一点。您是唯一也许知
  道点什么的人。我请求您给我答复,请您用赤裸裸的、简
  单明了的、当然也是残酷的事实真相回答我。[三行字画掉,
  无法辨认]。如果您给我答复,我会非常感激。这将使我在
  一定程度上知道从何处下手。此外我请求您告诉我消息,他
  近况如何?数月来我对他一无所闻。“画掉了两行]。我的
  地址:M.K,维也纳八区,65邮局,贝诺街。请您原谅,
  我不能将这封信誊清;我甚至不能再读一遍。谢谢。密伦
  娜。
  下一封信的声调稍稍平静了一些。然而强烈的激动好像仍然在表层下持续看。下面是这封信的全文:
  我感谢您的盛情。现在我已恢复了一点理智。我又可
  以思索了。这样我并未感觉好一点。我将不给弗兰克写信
  ——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我怎么能那么做呢!假如人类
  在地球上确实有个任务要去完成的话,那么我在他的身边
  这个任务完成得很糟。我怎么能那么不谦虚,伤害他,如
  果我没能力帮助他的话?
  至于什么是他的恐惧,我清楚得直至最后一根神经。这
  即使在他不认识我的时候,这种恐惧已经始终浮现在我的
  面前了。我在认识他之前便已经认识了他的恐惧。我理解
  了它,却蒙着头不加理会。在弗兰克在我身边的四天中,他
  抛弃了它。我们曾嘲笑它。我肯定地知道,没有一家疗养
  院能够治愈他。他永远不会健康,马克斯,只有他怀有这
  种恐惧。没有任何心理强化能够克服这种恐惧,因为这种
  恐惧阻碍着强化。这种恐惧不仅涉及我,而是涉及一切厚颜无耻地活着的东西,比如也涉及肉体。肉体过于裸露,他看到它便无法忍受,我当时曾有能力消除这一点。当地感到这种恐惧时,他便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等待了一会儿,好像我们喘不上气来似的,或好像我们脚疼似的,过了一会儿,恐惧便消逝了。不需要花丝毫力气,一切简单明了,我把他拽到维也纳后面的山丘上去,由于他走得慢,我在前面跑开了,他在我后面迈着沉重的步子追上来。闭起眼睛,我还看得见他的白衬衫和晒黑的脖子,看见他怎么拼搏。他跑了一整天,上山,下山,他在阳光下行走,没有咳嗽过一次,他胃口好得吓人,睡得像个风笛.他就是健康的,他的病在这几天中对我们来说就像是一场小小的感冒,假如我当时同他一起去布拉格,那么我对他来说将至今仍然像当时一样。但我的双脚异常牢固地长在了这里的土地上,我没能力离开我的丈夫,也许我女性味太浓了,以致我没有力量投身于那种生活,我知道这意味着一生度过最严厉恪守的苦行生活。然而在我心中却燃烧着一个无法抑制的欲望,一个对另一种生活的疯狂的欲望,渴望过我正在过和必将过的生活,渴望有一个孩子的生活,渴望一种接近地面的生活。这种欲望在我心里战胜了其他一切,战胜了爱情,战胜了对海阔天空的飞翔的爱,战胜了钦佩,归根结蒂仍是战胜了爱情。就此不管说些其他什么话都行,但只会是谎言。这也还是最微不足道的原因。然而已经太晚了。我心中的这场斗争变得过于清晰.把他给吓着了。这一点正是他从另一方面出发与之战斗了一生的东西。在我这里他可以获得休想。可是接下去它在我这里也开始追逐他了。这与我的意志相违背。我知道得很清楚。发生了某种不可消除的事情。我去做、去完成那么一个行动,我是太弱了,而我知道,这是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帮助的途径。这是我的罪过。您也知道这是我的罪过。人们归之为弗兰克的“非正常性”的东西恰恰是他的优点。同他相聚的女人们都是些凡俗的女人,不懂得过与其他女入有所不同的生活。我倒是相信,我们大家、整个世界和全体人类都有病,而他是唯一健康的、观点正确的、感觉正确的入,是唯一纯洁的人。我知道,他不曾抗拒生活,而仅仅是抗拒这儿生活的这种方式。假如我能够同他一起生活,那么他会同我一起幸福地生活的。但这些我今天才明白,所有这些。当时我是个凡俗的女人,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女入一样,一个渺小的、有性冲动的小女人。他的恐惧由此产生。这种恐惧是正确的。难道这个人的感觉还会有不正确的时候吗?他比世上所有的人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多一万倍。他这种恐惧是正确的。您搞错了,弗兰克自己不会写信给我的。他没有任何话可写信告诉我的。事实上他在这种恐惧中一句话也没法对我讲。他爱我我是知道的。他心地太善良也太羞怯了,以致他不能终止对我的爱。他会将此视为一种罪孽。他总是把自己看成是罪人和弱者。而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有他那样巨大的力量:这种绝对的、不容更改的对完美、对纯洁和真理的需求。事情便是如此。我从骨子里知道,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我只是还不能清醒地去认识它。我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整夜整夜地坐在窗前,有时思想像磨刀时进发的火花般在我头脑中跳跃,而我的心像挂在一个钩子上,您知道吗?挂在一个非常薄的小钩子上,它撕扯着,带来那样薄的、尖锐得可怕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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