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陌生人 第3章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托比,”校长说,“艾林,怀孕了,她说,你是她的孩子的父亲。你同她发生关系了吗?”托比的嘴巴突然干涩了。他能想到的只是艾林当时曾多么兴奋,多么贪欢,而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回答校长吧,你这个小狗娘养的!”艾林的父亲咆哮地说,“你接触过我的女儿吗?”托比偷偷地看了他母亲一眼。她坐在那里亲眼看着他名誉扫地,这是他最感狼狈的事。是他丢了他母亲的脸,使她受辱。她将会因为他的过失而遭人憎恨。托比下定决心:如果上帝能创造奇迹,帮助他度过这一难关,那么他难关,那么他发誓,今生这一辈子再房不接触其他女孩子了。他将径直去找外科医生作阉割术,以便对性欲一事压根儿就不想了,而且,……
  “托比……”他妈妈说道,声音严肃而又冷酷。“你和这个女孩子睡觉了吗?”托比忍气吞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嘟嚷着说,“睡了,妈妈。”“那么,你要和她结婚,”她声音中带有一种不容争辩的口气。她看了看那个正在哭泣、眼都哭肿了的女孩子。“你是这样想的吗?”“是的,”艾林哭喊着说。“我爱托比。”她转向托比,“他们非让我说不可。我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女孩的父亲、那位警官当着屋里的人宣称,“我的女儿只有十六岁,按照法律这是强奸。可以把他送进监狱,让他一辈子待在监狱里。可是,如果他要和我女儿结婚的话……”大家都瞧着托比。他又吞吞吐吐地说,“是的,先生。我——我很抱歉,出了这事。”在同他妈妈乘车回家的时候,谁也没有讲话。托比坐在他妈妈旁边,心里很难过,他知道他是多么使她伤心。
  现在,他不得不去找个工作养活艾林和那个小孩。说不定他得去肉铺干活儿了。现在他的一切梦想,对未来的一切计划,只好置之脑后了。
  当他们到家的时候,他母亲对他说:“到楼上来。”托比随母亲上了楼,硬着头皮准备挨训。然而他看见他母亲取出了一个小箱子,开始打点他的衣物。他看了看他母亲,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您干什么呀,妈妈?”“我?我没干什么。你干的事。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她停下来不说了。然后面对着他说,“你以为我会让你为了那个一文不值的女孩子糟蹋了你的一生吗?你承认你和她睡了觉,而她马上就要生孩子了。这证明了两件事——第一,你是通人情的;而她纯粹是个傻瓜!哦,不——谁也不能设圈套让我的儿子结婚。上帝要你成为大人物,托比。你到纽约去吧!当你成为著名的明星的时候,你再来接我。”他眨眨眼,忍住了泪水,扑向她的怀里。她把他搂在她那宽阔的怀里。托比突然产生了一种失落感。当他想到要离开他的妈妈时,感到非常地害怕。但是,在他的内心里同时又涌起一种希望,一种激励,为即将步入新的生活而兴奋不已。
  他将从事表演行业。他一定要成为一颗明星;一定要出忍头地。
  他母亲是这样说的。
  第二章
  一九三九年,纽约城是戏剧界的圣地。大萧条已经过去。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曾许诺悦,什么也不可怕,只有恐惧本身才是可怕的,美国将成为地球上最繁荣的国家。实际情况也如此。每个人手里都有钱花。百老汇一下就有三十种剧目在演出,而且每一个剧目都很轰动。
  托比到达纽约时,口袋里只有他妈妈给的一百美元。
  但托比坚信他会发家的,他会成名的。到那时他要把他的妈妈接来,一起住在一间漂亮的顶楼房间里。她每天晚上都可以到剧场去看观众为他鼓掌叫好。而眼前,他必须找一个工作,他到百老汇各家剧院的舞台门口,对人家讲,他在业余比赛中怎样取胜以及他有多么大的才能。但人家都把他推了出来:不予理踩,在托比四处找工作的那些星期里,他常常偷偷溜进剧场和夜总会,观看一流表演家的表演,尤其那些喜剧演员的表演。他观看了本·布谷、约·刘易斯和弗兰克·菲伊的表演。托比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超过所有这些人。
  他的钱用完了。的找到了一个洗碗的工作。每星期天的早晨,他都打电话给他的母亲,那时电话费还比较便宜。
  他母亲告诉他,由于他的逃跑而掀起的轩然大波。
  “你应该看看他们,”他母亲说。“那个警察每天晚上都要坐着他的那辆警车到这里来一趟。他们进来时的那股架势,别人会认为我们都是土匪。他一再追问,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您怎么回答的?”托比焦急地问。
  “实话实说,你象贼一样在当天晚上就跑掉了。如果我能抓住你的话,我就要亲自扭断你的脖子。”托比一阵大笑。
  到了夏天,托比设法找到一个工作,作一个魔术师的助手,这位魔术师有一副圆溜溜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江湖佬。他表演魔术时,用的名字是大麦尔林(大麦尔林在英国民间传说中是一位会魔术术的王子·——译注)。他们在卡茨基尔山里一些二流旅馆中表演,托比的主耍工作是把一些沉甸甸的常备道具,从麦尔林的车上搬下来,然后再装上去。兼着看管一些活道具——六只白兔、三只金丝雀和两只仓鼠。由于麦尔林害怕这些道具“被吃掉”,托比不得不和它们同住在一起,住的屋子就象厨柜那么大。而且,在托比的记忆中,整个夏季都是在一种恶臭中度过的。搬抬沉重的箱笼已很吃力;箱笼还带有变戏法用的夹层和底卸,那些“活道具”往往会乘机逃跑。这时托比就要不停地追这个、捕那个;累得他精疲力尽。他经常处于一种非常疲惫、寂寞与失意之中。有时候,他坐在那里,盯着那座肮脏的小屋,竟然不明白他自己到底到这里来干什么。而这种生活又怎样能使他从事表演行业。于是,他开始对着镜子练习他模仿来的那些动作,而他的观众就是麦尔林的那些有臭味的小动物。
  夏天很快过去了。一个星期天,他往家里打每周一次的电话。这一次是他父亲接的。
  “我是托比,爸爸,您好吗?”半天没有回答。
  “喂,您在那儿吗?”“我在这儿,托比。”他父亲的声音中含有某种使他不安的语调。
  “妈妈在哪儿?”“昨天夜里他们把她送进了医院。”托比把听筒抓得那么紧,以至听筒在他的拳头中差一点给捏碎了。
  “妈妈怎么啦?”“大夫说是心脏病。”不,他的母亲不会!“她就会好的,”托比企望地说。
  “不是吗?”他对着听筒尖声大叫。“告诉我,她就会好的,你这个该死的!”从万里以外,他可以听到他父亲在哭。
  “她——在几个小时之前已经去世了。”这句话象炽热的熔岩烧灼了他,烧伤了他,直到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着火。他父亲在撒谎·她不能死·他和他母亲早已有约在先。他就要出人头地,而她就要出来和他住在一起了。一间漂亮的顶楼在等着她,而且还有轿车,有司机,有皮大衣,有钻戒……他哭得那么痛心,以至出不来气。这时他听见遥远处有人在呼映他,“托比!托比!”
  “我要回家去。葬礼在什么时候?”“明天,”他父亲说。“但是,你千万不能回来·他们正在找你,托比。艾林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她父亲想把你杀掉。他们会在葬礼上找到你的。”就这样,对这位在世界上他唯一爱的人,他连说声再见也不可能,就永远见不到了。那一天,托比整个一天都躺在床上思念他的母亲。母亲的模样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还是那样栩栩如生。好象她还在厨房里,在做饭,并且告诉他:“托比,你一定会成为一个重要的人物。”她好象仍在剧院里,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高声地叫嚷着:“我的天哪!多么天才的孩子!”而且,每当他模仿别人的模样和说些笑话时,她总会哈冶大笑起来……她给他收拾箱子。“等你成为一个明给他收拾箱子。
  “等你成为丁个明星,你来接我。”托比躺在那儿,痛苦得全身都麻木了。
  他想,我绝不会忘掉这一天。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绝对忘不了。一九三九年,八月十四日,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天。
  他说得很对。这不仅是因为他母亲的去世;而且在一百五十英里之外,在得克萨斯州的奥德萨,这一天也发生了一件事。
  这家医院象普通的一所慈善机构。光秃秃的一幢四层楼,外面什么牌子也没挂。里面却是个大杂烩。密密麻麻地有许多房间。其中有门诊的、有打各种预防针的、有急救的、有治疗的,还有于脆动手术割了去或挖了去的手术室。这是一个医疗方面的超级市场,有求必应,一应俱全。
  清晨四时,死一般的寂静。人们还在睡觉。医务人员也在稍事休息,以迎接新的战斗。
  四号产房遇到了麻烦。开始本来是正常生产,不料却突然发现异常。实际上,卡尔·津斯基太太的婴儿直到出生前,一切还都是正常’的。津斯基太太年轻、健壮。她的年龄是生育的最好年龄。尤其她那农妇式的肥大的臀部,对产科医生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宫缩已经开始,事情在按正常情况进行。
  “异常分娩,”产科医生威尔逊宣布。他的话没有使谁吃惊,虽说只有百分之三的分娩中出现异常——婴儿的下半身先探出来了——但这种异常分焕一般也能安全处理。异常分娩有三种情况:
  母亲还是可以自己生下来;必需依靠助产医生的协助;剖腹,这就需要把婴儿重新托回子宫。
  威尔逊大夫满意地表示,现在看来,母亲还可以自己分娩,这是最简单的一种了。他看到婴儿双脚先露出,接着露出两条小腿。又经过一阵宫缩,婴儿的两条大腿也露出来了。
  “行了,差不多了,”威尔汲大夫鼓励着说道,“再使一次劲。”津斯基太太照办了。但没有奏效。
  大夫皱了一下眉头。“再使劲儿,再使大点劲儿。”仍没有效果。
  威尔逊大夫拿住婴儿的两条腿,很轻很轻地往外抽了一下。没有抽动。这时他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腹部;另一只手伸进入子宫,开始探查胎儿的胎位。他额头上看出了汗珠。产科护士走近大夫,替他擦了擦眉毛上的汗水。
  “现在有一个问题,”威尔逊大夫说,声音很轻,津斯基太太听到了,她问,“出了什么事啦?”
  “一切正常。”威尔逊一而回答,一面慢慢地试着把婴儿往下推。婴儿一动不动。他可以感到脐带被挤在婴儿身体与母亲的骨盆之间。婴儿的氧气供应被切断了。
  “胎心听诊器!”
  产科护士取来这种仪器,放在母亲的腹部,静听婴儿的心跳。“心动三十。”她作了报告。
  “明显心动减慢。”威尔逊大夫的手再次伸进母亲的子官里,他的手就象他大脑的天线那样,在探测、在寻找。
  “听不见胎儿的心跳了——”产科护士的声音里带着惊惶的语调。
  “阴性反应!”婴儿要死在子宫里了。如果他们能及时将要儿取出来,那么婴儿成活还有一线希望。但最迟必须在四分钟之内,让婴儿产下来。下来后,马上清除婴儿口、鼻腔内的积液,心脏才能重新恢复跳动。如果过了四分钟,婴儿由于长时间供氧不足,大脑的损伤就会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房间里每一个人都本能地仰起脸来,看一下墙上的电钟。电钟正指在十二点的位置上,而那个红色的长秒针却已开始作第一周的运转。
  助产小组开始行动。氧气瓶推到桌子旁。这时,威尔逊大夫在试着转动胎位。
  他开始推动胎儿的肩膀,想让婴儿侧动一下,以便肩膀能顺利通过产道。但没有效果。
  一位实习护士,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助产工作。突然感到一阵头晕,赶快走出了助产房。
  产房门外,站着卡尔·津斯基。他那满是老茧的大手,正在不断地揉着他的帽子。这是他一生最幸福的一天了。
  他是一个木匠。他相信早婚,并愿意组织一个大家庭。这个婴儿是他们头生的孩子。他能作的一切,就是克制他的激动。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他知道,加果没有她,他就不知道该千什么了。他正在想他的妻子。这时他突然看到那位年轻的实习护士匆匆跑出产房,他叫住了这位护士,“她怎么样了?”
  这位心神错乱的年轻护士,一心还在那个胎儿上。她不加思索地大声喊叫着“她死啦!她死啦!”
  然后慌慌张张跑出去呕吐。
  津斯基先生的脸变白了。他抓住他的前胸,开始喘不过气来·等有人把他抬进急诊室,他已经无法医治了。
  产房内,威尔逊大夫仍在拼命抢救、争分夺秒。他摸到了脐带,并至感觉到脐带对婴儿的挤压,但却没有办法缓解这种情况·他满心希望能用力把这个生出一半的胎儿拉出来,但是,他深知这对办法生下来的婴儿,会导致什么后果。津斯基太太正在呻吟,这时她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
  “忍着点,津斯基太太。再使点劲儿吧。来!”
  没有用处。威尔逊大夫瞥了一下钟。宝贵的西分钟已经过去了,胎儿的大脑中没有血液通过。威尔逊大夫面临另外—个问题:如果四分钟过去后,婴儿得救了,那又将意味着什么呢?让他活着,是个白痴?还是让他没有痛苦,就这样很快死掉?他决心不再多想这些事了。他的动作加快起来。
  他闭上眼睛,继续探查胎位,并认真检查这位妇女体内有无异样情况。他开始试用毛利索—斯麦利—维特法——一种高难度的接生术:用来放松宫压,减轻对胎儿的压迫。奇迹突然出现了,胎儿开始动了。
  “产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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