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另一面 第6章

  让克·佩琪已经走了。隔了不多几分钟,奥古斯特把这件事全忘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光景,拉肖一抬头,看见让克·佩琪又走进了店堂。拉肖正想喊一个店员撵他出去,却发现了在这个乡巴佬后面的诺艾丽。他们朝他这边走来,一个老头和他那个漂亮得令人难以相信的女儿。
  老头咧嘴说:“她来了,马上可以工作。”
  奥古斯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姑娘,舔了舔嘴唇。
  “先生,早上好,”诺艾丽微笑着问候说,“我父亲说你可以给我一个工作。”
  “是的。”拉肖点了点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声音。“我——我想我们可以安排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
  让克·佩琪说:“好吧,你们俩熟悉一下。”他在拉肖肩上亲切地拍了一下,又眨了眨眼,也许有许多不同的含意,但是拉肖对他的意图并不糊涂。
  最初几个星期里,诺艾丽感到好像进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到店里来的妇女都穿戴时髦,仪态优雅。陪她们一起来的男人跟粗鲁狂暴的渔夫(她是在他们中间长大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在诺艾丽看来,好像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闻不到鱼的腥臭味。从前,她从来也没有觉察到鱼的腥味,因为腥味已经融合在她的身心之中了。现在,每一件事都变了,这都是她父亲的功劳。她见到她父亲跟拉肖先生相处的样子,感到十分骄傲。她父亲每星期来店里两三次,跟拉肖先生溜出去喝白兰地酒或啤酒。从酒店回来时,他们之间显现着亲密的友谊。开始,诺艾丽憎恶拉肖先生,而他对她的举止十分谨慎小心。诺艾丽从一个在店里工作的姑娘那里听说,有一次,拉肖的老婆在储藏室里碰上丈夫跟一个模特儿鬼混,便抓了一把剪刀,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诺艾丽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拉肖的一双贼眼总在后面偷偷盯着。但是,在接触中,他又十分审慎,非常客气。她独自高兴地想:“也许他怕我的父亲。”
  回到家里,整个气氛也突然变得十分欢快。诺艾丽的父亲不再打她的母亲了,无休止的争吵也听不到了。吃饭时桌子上有牛排和烤肉。饭后,诺艾丽的父亲拿出新的烟斗,塞进去的烟草是从兽皮做的烟丝袋里取出来的,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他给自己买了一套假日穿的新衣裳。国际形势愈来愈糟,诺艾丽经常听着她父亲和他的工友们讨论局势。他们对日常生活即将遭到的各种危机焦急不安,而只有让克·佩琪看来对此漠然处之。
  1939年9月1日,希特勒军队入侵波兰。两天以后,英国和法国同时向德国宣战。
  战时征兵开始了。一夜之间,街上到处是穿军装的人。对于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又好像过去看过的旧电影,其中的镜头重又出现在眼前。然而,并没有恐惧的心理。别的国家也许有理由会在德国军队的威力面前颤抖不安,但是法兰西是不可战胜的。法国有马其诺防线,这是不可逾越的,是防御工事中的杰作,可供法国使用一千年,足以抵御任何外敌。不久,实行宵禁,开始了配给制。但是,凡此种种对让克·佩琪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一点也不感到烦恼。他好像变了,变得心平气和了。只有一次,诺艾丽看见他大发雷霆,火冒三丈。
  那是一天晚上,她跟一个偶尔约会的小伙子暗暗在厨房里密谈。电灯突然亮了,让克·佩琪站在门口,怒不可遏。他向那个吓坏了的小伙子大声呵叱:“滚出去!不许碰我的女儿,你这个邋遢的小猪崽!”
  那个小伙子在惊慌失措之中溜走了。
  诺艾丽想向父亲解释他们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而他气得根本不想听。他大声说:“我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他是什么东西?他跟我的公主根本配不上。”
  那天夜里,诺艾丽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父亲对她的宠爱使她无比惊异,她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做使他不高兴的事。
  有一天傍晚,快到停止营业的时间了,店里来了一个顾客。拉肖叫诺艾丽穿几件衣服示样。顾客走后,店里的人都下班了,只有拉肖和他的老婆。拉肖老婆正在账房间结账。诺艾丽走进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换衣服,突然拉肖闯了进来,一把将她搂住。诺艾丽全身抽搐,皮肤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她使劲推,怎么也推不开。正要呼叫的时候,传来了拉肖老婆的喊声。拉肖被迫放开了她,急匆匆地走出了更衣室。
  在回家的路上,诺艾丽寻思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父亲。他很可能会把拉肖杀了。她憎恨拉肖,嫌恶他,不敢靠近他,可是她不能失掉这个工作。而且,如果她把工作辞了,父亲也许会失望的。她决定暂时不说,自己找一个适当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就在那一周的星期五,拉肖太太接到一个长途电话,说在维希①的母亲病了。拉肖驾车把她送到车站并送走后,就比赛般地赶了回来。他把诺艾丽叫到办公室,告诉她要带她去过周末。诺艾丽一时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开玩笑;但看样子这又不像开玩笑,因为他继续讲了些路途住宿和看戏等细节。
  ①维希,法国中部的一个市镇。
  “我们到维也纳去,那儿有世界上最豪华的旅馆——金字塔饭店。费用很贵,不过没关系。对我好的人,我是十分慷慨的。要等多少时间你可以准备好跟我一起走?”
  她凝视着他。“绝不去”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话。她说了声“不去”,就转身奔回店堂了。拉肖先生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会,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恼怒,随即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话。不到一个小时,诺艾丽的父亲走进了店里。他径直朝诺艾丽走去。她喜形于色,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是他预感到要出问题,赶来拯救她的。拉肖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瞧着让克的举动。诺艾丽的父亲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赶进拉肖的办公室。他转身面对着她。
  “爸,你来了,我真高兴,”诺艾丽说,“我——”
  “拉肖先生跟我说他要给你一个大大的好处,你不要。”
  她凝视着他,全给弄糊涂了。“好处?他要叫我跟他一起去过周末!”
  “你拒绝了?”
  诺艾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父亲抽回了手,在她面颊上啪地打了一下。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她的两耳轰鸣,模模糊糊地听到她父亲说:“笨蛋!一个笨蛋!这是你除了考虑自己,该想想别人的时候了,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杂种!”说完,他又打她。
  半个小时以后,她父亲站在路旁,目送诺艾丽和拉肖先生同车前往维也纳。
  旅馆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双人床,一些简单的家具,墙角有一个脸盆架,上面搁着一只洗脸盆。拉肖先生可不是一个胡乱花钱的花花公子。他给了侍者一点小费,侍者便立即离开了房间。拉肖朝诺艾丽扑了过去……
  天亮时刻,诺艾丽恍恍惚惚躺在床上,全身麻木,耳际还响着她父亲的吼叫:“有这么一个像拉肖先生的好心肠的老爷照顾你感恩都来不及哩!你要做的事就是要竭力顺着他。这是为我,也是为你自己!”
  这真是一场噩梦。最初,她肯定父亲是误解了。但是,她愈是设法解释,他愈是打得厉害,还厉声责备她:“要你怎么做,你就乖乖地怎么做。像你这样的机会别的女孩子盼都盼不着哩!”
  她的机会!她瞧了一下睡眼矇眬的拉肖,一个矮胖的丑老头,像牲畜一样抽动着的脸孔,半睁着一双贪婪的猪眼睛。这就是她的王子。啊!她父亲把她卖给了这么一个王子!啊!她的父亲,那个把她视作珍宝、不忍心让她随便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的父亲。她想起了饭桌子上突然出现的牛排,他的新烟斗,他的新衣服,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在诺艾丽看来,好像几个小时以前她离开了人间。一个公主死了,重又投了胎。慢慢地,她觉察到周围的一切,也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心中填满了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仇恨和憎恶。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把她出卖的父亲。她又想起了母亲。在这混沌的世上,女人算什么呢?好像一只给鹰爪逮住的小鸡,除了被撕吃的命运以外,等待你的又有什么呢?难道天地就是如此吗?但愿自己是一只浸透毒汁的小鸡,让凶猛的鹰在半空中因毒性发作而一头栽下,彼此同归于尽。此时,说也奇怪,她倒并不恨拉肖,她了解他。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她要把这个弱点变成她的力量,变成她的绝招。这要有准备,要有时间。一个晚上她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然而这才是开始。
  三天以后,在返回马赛途中,拉肖红光满面,自认是法国最幸福的人。他发现自己变得十分大方:“诺艾丽,我给你另外找一个套间。你能烧饭做菜吗?”
  “能,”诺艾丽回答说。
  “好。每天中午我来吃午饭。晚上,我一星期内来两三次,晚饭也跟你一起吃。”
  他拍拍她的膝盖。“怎么样?”
  “不错,”诺艾丽说。
  “我还会给你一笔津贴,当然数目不会大。”他赶紧补充说。“可是足够你到外面逛逛,买些心爱的东西。我只要求你不得另有相好,现在你是属于我的。”
  “全听你的,奥古斯特。”她说。
  拉肖心满意足地嘘了一口气。等他又张口说话时,声音柔和多了:“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心情。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奥古斯特。”
  “因为你使我感到年轻。你跟我在一起可以生活得十分好。”
  在后一段路程中,夕阳西照,大家一声不响。拉肖想入非非,做着他的美梦。诺艾丽也在盘算着自己的事。他们抵达马赛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拉肖说:“明天上午九点你到店里来。”说完,他想了一下。“如果早上感到疲乏的话,可以多睡一会儿。九点半来也可以。”
  “谢谢。”
  他抓出来一把法郎,张开着手。“这给你。明天下午你找一个套间,这是押金,其余的我以后再付。”
  她凝视着他手中的法郎,无意接过去。
  “有什么事不对吗?”拉肖问道。
  “我想我们得有一个真正像样一些的地方住,”诺艾丽说,“那我们会过得很快活的。”
  “我不是一个有钱人。”他解释说。
  诺艾丽会意地对他嫣然一笑。拉肖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点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
  他把手伸进系在腰间的钱包,一张一张地把钞票抽出来,一面瞧着她的神色。等到她似乎满意了,他不抽了,为自己的慷慨大方满脸喜色。总之,这有什么关系呢?拉肖是一个十分精明的生意人,他明白这样才可以使诺艾丽不会离开自己。
  诺艾丽在家门口看着他驾车走后,就上了楼,打点行李,把藏在暗处的私蓄取了出来。晚上十点钟,她已经在驶往巴黎的火车上了。
  第二天清晨,火车驶进巴黎车站时,月台上挤满了匆匆赶到巴黎的人,和急急想离开巴黎的人。喧闹声震耳欲聋,人们大声问候的声音和渗着泪花的告别声交织在一起。大家粗暴地你推我挤。对此一切诺艾丽都不介意。她跨出车厢,还不曾有空对巴黎城看上一眼,却产生了到家了的感觉。此时此刻,在她觉得陌生的城市倒不是巴黎,而是马赛。她是属于巴黎的,是巴黎的一个组成细胞。这是一种很奇特的,令人兴奋的感觉。诺艾丽沉迷在这种感觉之中,被那嘈杂的声音、拥挤的人群和激动的心情陶醉了。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她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了。她拎起手提箱,向出口走去。
  车站外面灿烂的阳光下,车水马龙,各种车辆像疯了一样地横冲直撞。这时,诺艾丽踌躇不前,突然发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有六七辆出租汽车排成一列,停在车站门口。她钻进了第一辆车。
  “上哪儿?”
  她顿了一下。“请介绍一个比较好的便宜的旅馆。”
  司机转身瞧着她,把她打量了一番。“你是第一次到巴黎来?”
  “是的。”她点点头说。
  “我想你准备找一个工作吧?”
  “是的。”
  “你运气真好。”他说。“你做过时装模特儿吗?”
  诺艾丽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说:“说实在的,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我姐姐在一家大时装商店工作,”司机透露说,“刚巧在今天早晨她说过有一个姑娘走了。你想不想了解一下这个职位是不是还空着?”
  “那好啊!”
  “如果我把你送到那里,要十个法郎。”
  她蹙了蹙眉头。
  “这可是值得的啊!”他语气肯定地说。
  “好吧。”诺艾丽向后仰身靠在座位上。
  司机发动了汽车,加入疾风般的车群,向市中心急驶而去。司机一面驾车,一面东拉西扯。但是,诺艾丽一个词也没有听进去;她正在全神贯注地浏览着城市的各种景象。她猜想,由于灯火管制,巴黎比往常要昏暗些,可对她来说仍是一个有魅力的地方。巴黎有它独特的优雅和风景,甚至可说有别具一格的风韵。他们驶过圣母院,越过新桥到右岸①,转弯开到福煦元帅大街。远处,埃菲尔铁塔呈现在诺艾丽眼前,高高耸立于城市上空。司机通过反照镜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①右岸,指巴黎市区塞纳河右岸,左岸是文人活动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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