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鼠 六

  马尔克从他的房间看见的是钟塔东面的大钟。他的房间是一个阁楼,山墙夹在两堵略微向上倾斜的墙之间,雨水和冰雹几乎就落在他那从正中分开的头发上面。屋子里净是一些男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从蝴蝶标本到人物明信片,其中有受欢迎的演员、获得勋章的歼击机飞行员和坦克部队的将军。这里还挂着其他东西:一幅没有画框的胶印油画,画面是正中是西斯廷圣母,下方有两个面颊红润丰满的小天使,已经提过的毕苏斯基奖章;那个来自琴斯托霍瓦的虔诚而神圣的护身符,进攻纳尔维克的驱逐舰舰队司令的照片。
  我头一回去他家时就立刻注意到了那个雪枭标本。我住在西街,离他家不远。这里要谈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马尔克,或者马尔克和我,着眼点始终应该是马尔克:他留着中分头;他穿着高腰皮鞋;他为了将那只永恒的猫从那只永恒的老鼠那里引开,在脖子上时而挂着这个时而挂着那个;他跪在圣母祭坛前面;他是个身上有新鲜晒斑的潜水者;他尽管抽筋时的样子很难看,却总要游在我们前面一截子;他好不容易学会了游泳;他毕业后想到马戏团当小丑,为人们逗乐。
  雪枭头顶的羽毛也是从中间向两边分开的,它像马尔克一样流露出一副饱经苦难而又柔中带刚的救世主的神情,如同正在忍受牙痛的折磨。这只雪枭标本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做工精巧,只着了一层浅色,爪子握在一根白桦树枝上面。
  我故意对雪枭标本、胶印的圣母油画和来自琴斯托霍瓦的银质奖章视而不见,因为对我来说,这间小屋的中心是马尔克费尽气力从沉船里拽上来的那架留声机。他在水下没有找到一张唱片,也许全部溶化在水里了。那个带有摇手柄和唱针臂的相当现代化的音匣子是在军官餐厅里找到的,那里曾经赐予过他银质奖章和其他几样东西。军官餐厅位于沉船中部,是我们——包括霍滕·索恩塔克在内——无法企及的。我们只能潜入前舱,绝不敢穿过漆黑的、连鱼儿也不敢贸然进犯的间壁①,钻到轮机舱和与之毗连的船舱里去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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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船舱之间防止漏水的隔壁。
  在沉船上的第一个暑假结束之前,马尔克大约经过十二次潜水,终于把这架留声机弄了上来。同上次的那个灭火器一样,这也是德国货。他将音匣子一米一米地挪人前舱,移到舱口,拽上甲板,然后借助那根曾经把米尼马克斯牌灭火器拖上来的缆绳,把它拖出水面,弄到了我们的舰桥上面。
  为了把这架摇手柄已经锈死的音匣子运上陆地,我们只好用被海水冲到岸边的一些木板和木桩扎了一只木筏。大家轮班拖木筏,而马尔克却没有动手。
  一周之后,修好的留声机放在他的房间里,金属部分被涂成了青铜色,里里外外上了一层油,转盘上新蒙了一层毡垫。马尔克当着我的面上满发条,让没放唱片的深绿色转盘空转。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身边是那只站在白桦树枝上的雪枭。他的老鼠一动也不动。我背靠着那幅西斯廷圣母油画,要么盯着悠悠空转的转盘,要么从阁楼窗户望出去,越过一片红色的瓦顶,注视着基督教堂那座葱头形钟塔正面和东面的大钟。直到大钟敲响六点,从扫雷艇上弄来的这架留声机才停止了单调乏味的嗡嗡声。马尔克多次给音匣子上满发条,也要求我兴趣不减地参与他的这种新的仪式:倾听各种不同的、渐次变化的声音,注视每一次庄严肃穆的空转。那时,马尔克还没有一张唱片。
  书架上摆着许多书,长长的搁板已被压弯。他读的书很多,其中包括宗教方面的书籍。窗台上放着几盆仙人掌。除了“沃尔夫”级鱼雷艇和“蟋蟀”号通信舰的模型之外,还必须提及一只玻璃杯。它放在五斗橱上的洗手盆旁边,杯子里总是浑浊不清,下面沉积了一层食糖,大约有拇指那么厚。据说,这种糖水能够使马尔克天生长得稀疏的、而且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变得硬起来。每天早晨,马尔克总要小心翼翼地搅动杯子里的水,让食糖溶成牛奶状的液体,却又不破坏前一天的沉淀物。有一次,他让我也试一试这种液体。我用梳子把糖水梳到头发里面。使用了这种定型溶液之后,头发果然变得服服帖帖、溜光溜光,并且一直保持到了晚上。我的头皮发痒,两只手由于在头发上捋了几下给弄得像马尔克那双手一样黏糊糊的。也许,这都是我事后的凭空想像,其实我的手一点儿也不黏糊。
  他的母亲和姨妈住在楼下,那里共有三间屋子,但只用了两间。只要他在家,他的母亲和姨妈总是静悄悄的,甚至有点儿提心吊胆。她们为马尔克感到自豪,因为他即使不是班上最拔尖的学生,也是大家公认的好学生,成绩单可以为证。他比我们大一岁——这一点很容易贬低他的学习成绩,当初,他的母亲和姨妈足足晚了一年才让这个据她们说自幼体弱多病的男孩进入小学。
  他不是一个想出人头地的人,读书不算十分卖力,允许别人抄自己的作业,从不打小报告,除了在体操课上,没有显露出过度的野心,而且公开鄙视和干预高年级学生常常搞的那种恶作剧。有一次,霍滕·索恩塔克在施特芬斯公园①的长凳旁边拾到了一个避孕套。他用一根树枝挑着带进了教室,然后把它翻过来套在教室大门的把手上面。他想捉弄一下参议教师特劳伊格,这个近视厉害的教书匠本来早就应该退休了。有人在走廊里喊了一声:“他来了!”这时,马尔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用一张包黄油面包的纸把避孕套从门把手上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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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位于但泽市区与近郊朗富尔区之间的公园。
  无人表示异议。他再一次向我们显示了他的本领。我现在可以说:他不是一个想出人头地的人,学习劲头平平,让大家抄他的作业,除了在体操课上之外,毫无野心,也不参与平常的恶作剧。所以,他又是另外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马尔克。他既以讲究的方式又以拘束的方式博得了人们的赞赏。他竟然愿意以后到马戏团去,没准还会登台表演;他取下黏糊糊的避孕套,借此练习如何扮演小丑,获得了大伙儿低声的赞许。当他在单杠上做着大回环的时候,圣母银像在健身房污浊的臭气里旋转,他这时几乎真的就是一个小丑。然而,大伙儿对马尔克的赞赏主要集中在暑假期间,集中在那艘沉船上,尽管我们几乎不可能把他那种着了魔似的潜水想像成为精彩的杂技表演。每当他一次又一次浑身哆哆嗦嗦、青一块紫一块地爬上舰桥,高举着捞上来的东西让我们看的时候,我们甚至连笑都没笑一下,最多半真半假地赞叹几句:“你小子可真棒!我多么希望能有你这样的精力啊。约阿希姆,你真是一条疯狗。你是如何把它弄下来的?”
  喝彩让他感到心情舒畅,可以平缓他的喉结的跳动;喝彩又会使他难堪,给喉结的跳动以新的动力。他多半拒绝会给他带来新的喝彩的东西。他绝不是牛皮大王。你从来没说过:“你学学看。”或者:“今后一定会有人学我的样子做。”或者:“你们中间谁也不可能像我前天那样,接连潜下去四次,从沉船中部一直潜到厨房,弄上来一听食品罐头。那肯定是法国货,因为里面装的是烤蛙腿,味道有点像小牛肉。可你们竟然害怕,甚至在我吃了半听之后还是不愿尝一点儿。我接着弄上来第二听,还找到了一把开罐器,可借,这一听已经变质了:咸牛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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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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