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  二十五

  09
  这支歌曲,阿申巴赫记不起过去在哪儿听到过,曲调粗旷奔放,唱词里用的是难懂的方言。后面是一首笑声格格的副歌,同伙们使劲地位开嗓门和唱着。这段副歌既没有唱词,也不用伴奏,只是一片笑声,笑声富有节奏和韵味,但十分自然。特别是那位独唱歌手在这方面表演得很有才能,有声有色,颇为逼真。现在他离开听众的距离又很远了,他又变得威风凛凛;他一阵阵传向露台的矫揉造作、厚颜无耻的笑声,似乎变成嘲讽的笑声。每当他唱到一段歌词的最后一句时,他喉头似乎奇痒难当,不得不尽力把气屏住。
  他咽下一口气,他的声音颤抖着,他用手捂住了嘴,耸耸肩膀——正好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大叫一声,爆发出一阵放荡不羁的大笑。他笑得那么生龙洁虎,以致在座的观众都多少受到感染,露台上也沉浸在一片自发的欢腾之中。这可使这位歌手更加兴高采烈。他弯弯膝盖,拍拍大腿,摸摸腰部:他准备发作一番。他不再笑了,而是大叫大喊,他用手指指着上面那些人,似乎再也没有比这些格格笑着的人们更为可笑的了;最后,花园里、游廊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倚在门旁的侍者、电梯司机和仆役们也失声大笑。
  阿申巴赫在椅子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他直挺挺地坐着,仿佛想避开或溜走。但这一阵阵笑声、散发出的药水味和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交织在一起,使他宛如置身于梦境而无法摆脱。他神思恍惚,动弹不得。在大家乱成一团的当儿,他壮起胆子向塔齐奥看了一眼。这时他注意到,这位美少年在回眸看他时眼光也是很严肃的,完全象他自己看别人时那样。四周人们的欢乐情绪对他似乎并无影响,他超然不为所动。在这个问题上,他居然能孩子般地顺从着他,彼此心心相印,这使这位头发花白的长者心头一阵松快,同时深为感动。他好容易控制住自己不用手去遮自己的脸。塔齐奥有时要鼓起胸来深呼吸一下,这在阿申巴赫看来似乎是胸口闷的表现,想借此透一口气。“他身体病恹恹的,可能活不长呢,”他又一次想。这时他是客观公正的——有时,他的痴狂和激情会那么奇怪地烟消云散。他满腔热情地关怀着他,同时却感到某种狂妄的满足。
  这时威尼斯伶人演出结束,离开那里。一片鼓掌声伴送他们,他们的领队一面告别,一面还不遗余力地表演各种滑稽动作,以示点缀。他打躬作揖和吻手致意的姿态本来已引人发笑,现在更哄动了。当戏班子里其他人都已出去时,他又装腔作势地跑回来,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再曲着身子匍匐走到大门边,装做依依惜别的样子。到了那里,他忽地扔下了丑角的面具,一跃而起,昂然挺立,老着脸皮向听众们吐吐舌头,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浴场里的宾客四散,塔齐奥也早已不倚在栏杆上了。但阿申巴赫还独自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一杯吃剩的石榴汁汽水,这使侍者们颇为诧异。时光流逝,夜色渐浓。许多年前,在他老家,有一只计时沙漏——现在,他仿佛又站在它的前面,眼睁睁地望着这个老朽而怪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他似乎看见赭红色的沙子默默地、细细地一粒一粒从狭长的玻璃管川流不息地流过,这时在沙子渐渐减少的上部空腔里,就形成一个小而急的漩涡。
  就在第二天下午,倔强的阿申巴赫在探索周围世界的奥秘方面又迈出了新的一步。这次他的成功是满有把握的了。他从圣马科广场走到开设在那里的英国旅行社里,在柜台上换了些钱后,俨然以一个猜疑多端的外国人的姿态,向办事员提出他这个非同小可的问题。办事员是一个穿花呢服的英国人,年纪还轻,头发在中间分开,有些斗鸡眼,模样儿老实而稳健可靠,和南欧人那种机灵浮夸的风度迥然不同,他开头时说:“害怕是没有根据的,先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有了不起的意义。为了预防大热天和热风给健康带来有害的影响,人们是经常采取这种措施的……”
  他向上翻起蓝眼睛,正好同那个外国人困倦而有点儿忧郁的眼光相接触,外国人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嘴唇,带有几分轻蔑的神情。于是英国人的脸顿时红了。他压低了嗓门稍稍有些激动地继续说:“不过这是官方的解释,他们认为坚持这种做法才是上策。我要跟您说一说,里面还有一些隐情呢。”于是他老老实实、无拘无束地道出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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