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婚记 第二十二章 狂饮(1)

  凯德:阿希福德的屠夫狄克在哪儿?
  狄克:主帅,我在这儿。
  凯德:他们就像牛羊似的在你面前倒了下去,你干得就像在你
  自己的屠宰场里一样出色。
  ——《亨利六世》第二部分
  自从昆丁在索恩瓦尔德堡的大厅里吃过那顿午餐以后,这里所发生的变化也许是最为离奇和恐怖的。这种变化的确以最可怕的色彩描绘出了战争的灾难——特别是因为这次战斗是由野蛮时代的雇佣军这样一些最残酷无情的家伙来进行的。他们的职业和习性已使他们对战争中一切残暴、血腥的东西习以为常,而他们既没有爱国爱民之心,也没有骑士的罗曼蒂克精神。
  在这同一个大厅里,几小时以前文职和圣职官员还曾坐在一起规矩而体面地,甚至有点拘泥地吃着饭,只容许轻声谈笑;即使酒肴异常丰富,也存在着一种近乎虚伪的客气和礼貌。但眼下却是一种狂野、嚣张的放荡迹象。即便撒旦亲自来主持这个欢宴,也未必能更胜一筹。
  在餐桌的上席坐着那可畏的“阿登内斯野猪”。他坐的是人们为他匆忙从会议厅抬来的主教专用宝座。“野猪”这个名字他真受之无愧,而且他也深表欣赏,并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来使自己名实相符。他解掉了头盔,但仍然穿着他那很少脱掉的沉重而明亮的铠甲;肩上披着一张大野猪皮做的结实的披风;野猪蹄和獠牙都是纯银做的。野猪的头皮在“爵爷”全副武装时被拉在他的头盔上,而在他经常脱掉头盔或像它现在这样系在脑后时,则像个兜帽罩在他的光头上,给人的印象真像个狰狞可怕的怪兽。但这野猪皮罩着的面孔也毋须此种恐怖的装饰来增加其天生就具有的恐怖表情。
  大自然创造出来的德拉马克的上半部面孔几乎使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性格。他的头发在没戴帽子时固然很像罩在上面的野猪皮那粗糙的鬃毛,但他那颇有大丈夫气概的高而开阔的前额、宽大而红润的面颊、大而明亮的淡色眼睛和鹰钩鼻子却给人一种勇敢而豪侠的感觉。不过这些有利的特征早已被他横蛮残暴的习性所抵消。这些习性加上放荡和纵欲,已使得他的面貌打上了与它本有可能表现出的勃勃英气毫不相容的性格烙印。由于经常沉溺于酒色之中,面部肌肉,特别是眼睛周围的肌肉已显浮肿,罪恶的习性也使得眼睛黯淡无光,白的部分过早地变红,令人感觉他面目可惜,很像可怕的“爵爷’嘻欢模拟的那个猛兽。然而,矛盾得有点出奇的是,尽管德拉马克在其他方面都装出野猪的模样,甚至对野猪这个绰号似乎还感到满意,但另一方面他却利用他那一大把长胡子来掩盖那原来为他赢得了这一绰号的面部特征。这指的是他那异常肥厚和突出的嘴唇和上颚,以及他那突出的大獠牙。这一切配在一起使他很像一头野猪;加上德拉马克常出没于“野猪林”,并以此为家,这就为他博得了“阿登内斯野猪”的鼎鼎大名。他那不常梳理的吓人的大胡子既不能掩盖他面孔上天然的阴森恐怖表情,也不能使这一野蛮的表情增加点威严的色彩。
  强盗官兵和一些地位卑下的列日市民围着桌子并肩坐在一起。屠夫尼克尔·布洛克坐在德拉马克旁边。他把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两只齐肘部全沾满了鲜血的胳膊,可以和他面前摆着的血污的屠刀媲美。当兵的大多数都模仿他们的头头蓄着长得吓人的胡子,并将他们编成辫子的头发朝上竖着,以增强其面貌给人的凶恶印象。也许是由于陶醉于胜利的骄傲和长时间灌酒的缘故吧,许多人都已显得酩酊大醉了。所有这一切都叫人看起来既丑恶又可憎。他们使用的语言和唱的歌(连他们自己都无心装出听别人唱的客气样子)全都极其淫荡和狠押。昆丁不禁要感谢上帝,幸亏声音十分嘈杂,使他的女伴听不清他们的说说唱唱。
  至于在这个可怕的欢宴上和威廉·德拉马克的士兵同席而坐的出身较好的市民们,我们只需指出,他们大多数人的脸上呈现出的失魂落魄的神情说明,他们要么是不喜欢这种款待,要么是害怕他们的伙伴。然而那些教养较差、天性更为野蛮的市民则把丘八们的放肆看作是一种他们很愿意模仿的洒脱表现,竭力想领略其特有的情趣,并喝下大口大口的黑啤酒——一种低地人民当中十分普遍的恶习——给自己增加所需的刺激。
  宴会的筹备也是杂乱无章的,和赴宴者的性格如出一辙。“阿登内斯野猪”不顾亵渎圣器的罪名,竟叫人把主教家的餐具,甚至教堂用于圣餐的用具全都拿来使用,与黑酒罐、皮制大酒杯以及最常见的一些角制酒壶优劣不分地混在一起。
  我们还想补充一个恐怖的情节并进行一番解说,而把其余的部分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在德拉马克士兵们疯狂地饮酒作乐之际,一个被逐出酒席的长矛手(在今晚的攻城当中表现得很勇敢)公然拿起一个大银酒杯就跑,说这是为了补偿他未能参加宴会的损失。看到与宴会的性质和气氛如此协调的这一玩笑,那首领不禁捧腹大笑起来。但当另一个在作战勇敢方面默默无闻的家伙也妄图采取这一行动时,德拉马克马上沉下脸来进行干涉,因为这种开心事要是不及时刹车,桌上的宝贵餐具很快就会被一扫而光。“嗬!雷神爷在上!”他大声吼道,“那些在敌人面前不敢当英雄的人休想在自己人中间当小偷!怎么!你这胆小鬼,当康拉德过河翻墙,冲锋陷阵时,你在等着开城门,放吊桥,你也胆敢乱来吗?把他吊在窗子上!让他两只脚打拍子,我们将在一边为他干杯,祝他一帆风顺进地狱。”
  死刑刚一宣判,便马上兑现了。转瞬之间那可怜的家伙便被吊在铁棒上断了气。当昆丁一行进入大厅时,他的尸体还吊在那儿,由于挡住了苍白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团模糊的阴影,使人疑惑而恐惧地猜想到产生这阴影的是个什么性质的东西。
  当行会主席巴维翁的大名在这狂嚣的聚会上被通报上去时,他竭力装出一副权威和影响都使他有权和他们平起平坐的要人气派。但一看到窗子上吊着的那吓人的东西,以及他周围那放荡不羁的情景,他就感到很难把这个角色坚持下去——虽然彼得在他耳边不安地连连告诫他:“老爷,鼓起勇气,要不我们就完蛋了。”
  这位行会主席在他庆祝德拉马克的士兵和列日市民取得巨大胜利的简短贺词中还是尽其所能地维护了他应有的尊严。
  “不错,”德拉马克挖苦地说道,“我女人的母狼犬对狼犬说:我们终归还是把那猎物杀死了。嗬,市长先生,您真像战神驾到,还有美女陪伴!这美人是谁?取下面纱,取下面纱——今晚任何女人也不得把自己的美丽作为私有。”
  “高贵的首领,这可是我的女儿,”巴维翁说道,“我求您原谅她戴面纱,因为她曾对得福的三王许过愿。”
  “我可以替她马上解除许下的愿,”德拉马克说道,“因为我只消屠刀一劈,就可以把自己奉为列日主教。我想一个活着的主教总配得上死去的三王吧。”
  一听这话,在座的来宾不禁微微颤栗,窃窃私语起来,因为列日的市民,甚至包括粗鲁的士兵,尽管别的概不尊敬,却十分尊崇所谓的“科隆三王”。
  “别误会。我并不是想背叛已故的三位国王陛下,”德拉马克说,“不过,我已决心当这个主教。能有一个既有俗权又有神权并有聚散人马能力的王子,再配上你们这样一帮浪荡子,应当是最适合不过,因为别人谁也不会给你们赦罪的好处——高贵的市长,请你过来,坐在我旁边。为了我的荣升,你会看到我亲手创造一个缺额。带那坐过这个神圣席位的前任主教进来。”
  大厅里呈现出一阵忙乱活跃的气氛。巴维翁退出了给他的上席,坐在餐桌的下首。他的随从们则紧紧站在他后面,此刻就像一群羊见到一只陌生的狗,赶忙聚在带头羊的后面,因为带头羊的职务和权威使得别的羊都认为它要比它们自己更为勇敢。他们附近坐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据说是凶恶的德拉马克的私生子。有时他显得很喜欢这个儿子,甚至表现出某种疼爱,因为这孩子的母亲原是德拉马克的一个美丽的情妇,由于这凶狠的首领大发酒疯或大发醋意而被他活活打死。她的悲惨命运使得这残暴的丈夫感到了他所能感到的某些悔恨。他对这个活着的孤儿怀有的感情可能有一部分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昆丁曾从年老的牧师那儿了解到这个情况。此刻他尽力挨近这小伙子,决心在别的防卫措施不解决问题时,通过某种方式抓住他当人质或给自己当盾牌。
  正当人们全都急切地等着,看这暴君发出的命令如何执行时,一个巴维翁的随从对彼得耳语道:“我们老爷不是把那姑娘称作他女儿么?嘿,她不可能是我们的特鲁德珍。这高个子的姑娘要比她高两英寸。面纱底下还露出一束黑头发。市场的圣米林在上,这等于是把一张黑公牛皮叫作白母牛皮!”
  “住嘴!住嘴!”彼得镇静地说道,“万一是老爷想瞒住太太,从主教的花园里偷走一头小母鹿呢?难道你我该告他的密吗?”
  “老兄,我才不会哩,”那人说道,“但我可没想到在他这把年纪还会偷小母鹿。好家伙——瞧她是个多害羞的美人!她蹲下来坐在那张椅子上,躲在别人背后,想逃避德拉马克这帮人射向她的目光。瞧,瞧他们打算怎样对付那可怜的老主教!”
  正当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列日主教——波旁·路易被一伙野蛮的匪兵拽进了他自己宫廷的大厅。乱七八糟的头发、胡须和长袍,说明他遭受了虐待。那匆忙给他披上的僧袍似乎是为了故意嘲弄他的身份而硬套在他身上的。昆丁不能不想到,幸好伊莎贝尔小姐所在的位置听不见,也看不见将要发生的情况,否则,看到她那善良的保护人遭到不幸而流露出的感情可能会暴露她的秘密,危及她的安全。达威特体贴地挡在她前面,好让她看不见别的人,也让别人看不见她。
  紧接着出现了一个短暂而恐怖的情景。不幸的主教被带到那野蛮的首领的脚凳跟前。从前人们只知道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但在这个危急关头他还表现出与其高贵的血统十分相称的尊严感和优越感。他从容不迫。在把他拽向前去的粗暴匪徒松开手时,他的态度既高贵,又显得泰然自若,看起来既有些像封建贵族,又有些像基督教殉道者。这位阶下国的仪态如此坚定,甚至使德拉马克也大吃一惊。这时他又回想起他早年给他的一些恩惠,于是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把头低了下来。他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最后才恢复他那傲慢无礼的态度和表情,面对那不幸的囚徒讲了起来:“波旁·路易!”凶恶的匪首例抽口气,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并通过他所能使用的别的机械动作来刺激和保持他那天生的残暴性格。他往下继续说道:“过去我争取过你的友谊,而你拒绝了我的友谊。现在情况不同了,你该怎么办?尼克尔,准备好。”
  那屠夫站起来,拿起屠刀,悄悄走到德拉马克的椅子后面,卷起袖子,露出他那肌腱发达的胳膊,然后高举屠刀站着待命。
  “波旁·路易,你瞧这个人,”德拉马克继续说道,“你想提出什么条件以避免这危险的时刻到来呢?”
  主教向那准备好随时执行暴君命令的凶恶奴才忧伤而坚定地看了一眼,然后毫不动摇地说道:“威廉·德拉马克,你听我说。所有善良的人们(如果在场的人有谁不愧这个称呼的话),也请听我讲讲我能给这个暴徒什么样的条件。威廉·德拉马克,你煽动一个君主管辖的城市起来叛乱,攻占了神圣德意志帝国一个王子的宫廷,杀了他的人,抢了他的财产,对他进行了人身侮辱——仅此你就罪该受到帝国的通缉,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化外之民,被剥夺田产和权利。当然,你所干的远远不止这些。你所破坏的不仅是人类的法律——你该受到的也不仅是人类的报复和惩罚。你闯进了上帝的圣坛,以暴力对待教会的神父,以杀戮和抢劫来玷污上帝的神殿,与一个亵渎神明的强盗毫无区别——”
  “你还没个完吗?’德拉马克狠狠打断他,顿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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