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婚记 第十九章 列日城(1)

  善良的朋友,亲爱的朋友!
  我不想煽动你们突然起来叛乱!
  ——《儒略·凯撒》
  昆丁离开了许多天当中像北斗星那样以其音容笑貌吸引着他的伊莎贝尔小姐,心中感到莫名的空虚与寒冷,这是在他一生经历过的许多变故当中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在伯爵小姐获得了固定的栖身之所以后,他们之间原先那种不可避免的亲密接触自然告一段落。即使她考虑过要让昆丁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扈从来经常侍候她,她又能为这种难以启齿的事寻找什么借口呢?
  然而,分离的痛苦并不因为它不可避免而好受一些。昆丁看到自己就像一个普通的马车夫,或完成了任务的护送人员被打发走时,他那高傲的自尊心不免受到伤害。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却为他在旅途中苦心建造的许多个空中楼阁的破灭而悄悄落下了一两滴怜惜的眼泪。他作出了一个勇敢的,但一开始就显得徒劳的尝试,来摆脱这种内心的沮丧情绪。在无法抑制的感情支配下,他在索恩瓦尔德的哥特式大厅里,躲在一个窗子的隐蔽处独自思忖,抱怨自己不幸的命运未能给他足够的地位和财富使他有勇气向小姐提出求婚。
  昆丁打算写一封信派一个叫查尔勒特的随从送往路易的宫廷,好让国王知道两位克罗伊埃仕女已到达列日,借此驱散笼罩在心头的忧愁。这时他忽然看见他旁边的窗子上摆着一首刚在斯特拉斯堡印好的古老爱情诗,标题很吸引人,使他那天生的活泼性格不觉又回复过来。那标题写的是:
  地位卑下的扈从
  热恋匈牙利的公主
  昆丁正仔细地读着这首小诗,感到它所写的内容很能与自己的处境产生共鸣。这时忽然有人用手触触他的肩头,打断了他的阅读。他抬起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波希米亚人站在他的身边。
  海拉丁的样子从不讨人喜欢,想起他最近的奸诈,昆丁更觉得这人可恶,便厉声责问他,何以如此放肆,竟敢随意用手触摸一个信奉基督的绅士?
  “简单地说吧,”那波希米亚人回答道,“我想看看这位信奉基督的绅士是否跟失去了眼睛和耳朵一样失去了感觉,我站在这儿和你讲了五分钟的话,而你却呆呆地望着那张黄纸片,仿佛它是一张能把你变成雕像的桃符。事实上它已经产生了一半的魔力。”
  “你说你想干什么?说完就给我滚蛋!”
  “我要世人都要的东西,尽管很少人会对此感到满足。”海拉丁说,“我要我的酬金,要我给两位仕女带路的那十个金币。”
  “我饶了你的狗命,你还有脸再要报酬?”昆丁狠狠说道,“你心里明白,你原先是打算在路上出卖她们的。”
  “但我并没有出卖她们,”海拉丁说,“要是我出卖了她们,我就不会向你,或向她们要报酬,而是向那坚持要她们走河右岸,能使其得到好处的人要报酬了。付给我报酬的应该是我效过劳的人。”
  “你这个奸人,愿你拿着你的酬金得不到好死!”昆丁一边给钱一边说道,“见你的‘阿登内斯野猪’,见你的魔鬼去吧!从今以后你可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会让你提前进地狱的。”
  “‘阿登内斯野猪!’”那波希米亚人以比他往常的面部表情所表现出的更为激动的心情说道,“这么说,并不是模糊的猜测,或一般的怀疑使得你坚持要改变路线的?难道真是——难道你们苏格兰人的占卜术真比我们这流浪部落的占卜术更可靠?我们说话时所在的那棵柳树又不能告密。不——不——嘿,我真是个傻瓜!我猜到了——我猜到了!离寺院不远的溪边的那颗柳树!距那雄蜂窝大约半英里。你走过时我见你望了它一眼——固然它不能告密,但它能掩藏别人偷听!以后我得在一个开阔的平地上开秘密会,决不让附近哪怕有个蓟树丛,好让一个苏格兰人藏在那里偷听。哈!哈!苏格兰人竟用吉卜赛人自己的法宝击败了吉卜赛人。不过,昆丁·达威特,你要知道,你挫败了我,结果也断送了你自己的好运——一点不错!要不是你自己顽固,我按你的手相给你算的命本会完全兑现。”
  “圣安德鲁在上,”昆丁说道,“你的厚颜无耻可真叫我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假如你的罪恶得逞,怎么能对我有好处?又能有什么样的好处?我的确听到你提出要以免我一死作为条件,但只要我们一打起来,你那些尊敬的盟友很快就会把它忘得精光。天晓得,你出卖两位仕女的结果,除开使我被杀被俘以外,实在让我无法想象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那就别想这个了吧!”海拉丁说道,“反正我还打算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向你报思。要是你不给我酬金,那我就会认为我们各不亏欠,让你去磨撞了。既然你给了我酬金,那么因为你在谢尔河岸上做的那件好事,我仍然欠你的债。”
  “我想既然咒骂了你,侮辱了你,你的债也就算抵消了。”昆丁说道。
  “好话和坏话都不过是空气,在天平上不占分量。”那吉卜赛人说道,“要是你真打了我,而不光是吓唬我——”
  “要是你继续烦我、惹我,我很可能以这种方式来抵消你的欠债。”
  “那我奉劝你别这样,”那吉卜赛人说道,“你那鲁莽的手这么一打,也许就超过了我欠的债,而不幸使你反倒负了债。再说,我这人是不会忘记或宽恕这种事的。得了,再见吧,不过为时不长——我是去向两位克罗伊埃仕女告别。”
  “你?”昆丁吃惊地说道,“会让你去见那两位贵妇人?你要知道,在主教姐姐这位高贵的修女保护下,她们已颇像隐士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你瞧,玛尔松正等着领我去见她们哩。”那吉卜赛人带着嘲弄的表情说道,“请你原谅,我走得有点唐突。”
  他转过身来像是要走的样子,但马上又转回来用一种深沉而严肃的口吻强调说:“我知道你向往的是什么——这种向往固然很大胆,但只要我帮忙,还不至于落空。我也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但害怕只应使你谨慎,而不应使你胆怯。任何女人都是可以得到手的。既然公爵这个绰号能使查尔斯受益,国王这个绰号能使路易受益,那么伯爵这个绰号又何尝不能使昆丁受益呢?”
  达威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那波希米亚人已经走出了大厅。昆丁马上追了上去。但海拉丁要比这苏格兰人更熟悉庭院的走道,所以继续保持他所获得的领先优势。当他走下后面一道楼梯时,追赶的人便看不见他的去向了。但达威特继续追了下去,也不大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楼梯尽头是一道通往园中幽径的小门。那吉卜赛人沿着一条编织植物形成的小径匆忙走了下去。
  花园两旁都是城堡大楼。这是一个巨大的古老建筑群,一部分修有城谍,一部分又像是教堂,另外两边则高耸着碉堡式的墙壁。海拉丁穿过花园的幽径来到大楼的另一边,在一堵长满常春藤的大斜墙后面掩蔽着的旁门口转过头来,对追逐者得意洋洋地挥手告别。昆丁看到这旁门实际上是玛尔松打开的。他自然认为那奸狡的波希米亚人被引进了两位克罗伊埃仕女的卧室。昆丁气得咬咬嘴唇,严厉地责怪自己没有让两位仕女了解海拉丁的可耻品质,并让她们知道他原想危害她们安全的阴谋。那波希米亚人答应成全他的爱情所表现出的狂妄态度更使他感到愤怒和厌恶。他认为要是真通过这样一个“思人”与伊莎贝尔小姐成婚,那简直是对这位小姐的污辱。“这肯定是个骗局,”他说道,“是他玩的鬼把戏。他一定是制造了某种借口,怀着不良的动机设法去见两位仕女的。幸好我知道了她们的住处。我将监视玛尔松,谋求和她们见一次面,哪怕能使她们提高警惕也好。要做到这点,我就不得不使用策略,而且要等待好些时候。然而,像他这种人却可以毫无顾忌地公开进去,想起来也真叫人难受。不过,她们将看到,尽管我不能接近她们,伊莎贝尔的安全仍然是我心上主要惦念的事。”
  当这年轻的恋人正这么思量着的时候,主教的一位管家从他刚走进花园的那道门向他走了过来,十分有礼地告诉他,这是个专用花园,只供主教及其贵宾使用。
  昆丁听他把这话重复了两次,才弄清了他的意思。他像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似的向他鞠了一躬,赶忙从花园里走了出去。那管家一路上跟着他,为他不得已执行命令一再表示正式道歉。他想达威特一定很生气,便执意要消除他的怨忿,自告奋勇与他做伴,帮他解闷。最后昆丁暗自咒骂起他那无聊的纠缠,但想不出更好的摆脱办法,只好借口要参观邻近的城市,加快步子往前走,致使那贵族管家走到吊桥便无心再作奉陪。过了几分钟昆丁便来到了列日城——当时弗兰德(自然也是整个世界)最富庶的一个城市。
  忧伤,甚至失恋的忧伤,至少在富于弹性、具有大丈夫气概的男人心中,并不像遭受失恋之苦的多情种所想象的那样难以消解。感官所接受的强烈而新鲜的印象、环境的改变、激发新的意识之流的各种景象,以及人群的熙熙攘攘,都能使忧伤却步。过了几分钟,列日城繁华的街道上目不暇接的种种事物已完全吸引了昆丁的注意。他仿佛觉得,这世界根本就不曾有过伊莎贝尔小姐,也不曾有过那波希米亚人。
  那高大的屋宇、雄伟狭窄而阴暗的街道,那在仓库和商店里陈列着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华丽的铠甲;那人行道上拥挤着的各行各业的忙碌的市民,带着小心、庄重或匆匆赶路的神情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那运送出口商品和进口商品的大车;前者载的是宽幅布。斜纹布、各式兵器、钉子和铁器,后者装的是供这富裕的城市消费,或运往别处做生意的各种日用品和奢侈品——所有这些构成了昆丁从没见过的一种富裕繁华而又吸引人的场面。他同样赞赏从马埃斯河引来,只与其相通的数不清的溪流和运河;它们纵横交错地穿过城市,给各个地区提供水运之便。他还利用机会在那据说在公元八世纪就已建成的圣·兰伯特古教堂听了一次弥撒。
  当昆丁离开教堂时他才开始注意到,他这个一直在以不加掩饰的好奇心急切地瞻望周围情景的人,本身也成了一群群富商模样的市民瞩目的对象。他们似乎是特意为了在他离开教堂时争睹他一眼而聚拢来的。他们当中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声,并很快传播开去。与此同时,观望者的人数在迅速地不断增加。新来的人都把眼睛盯在昆丁身上,那凝望的眼神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与好奇,还掺杂着某些敬意。
  最后他竟成了一个巨大的人群的中心。但当他继续往前走时,人们都赶忙给他让路。那些跟在他后面或紧追着他走的人也都小心避免挤着他或妨碍他的行动。但这种处境实在太难受,必须设法摆脱,设法获得某种解释。
  昆丁向四周扫了一眼,把目光停在一个快活健壮、样子很体面的男人身上。从他穿的天鹅绒披风和戴的金链看来,他断定这人准是个显要的市民,也许还是个知事。他问他:“你看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引起了公众的注目?要么,是不是因为把偶然前来参观的陌生人围个水泄不通,正是列日市民通常的习俗?”
  “大人,当然不是,”那市民回答说,“除了市民们十分欢迎和高兴见到、乐意尊敬的东西以外,列日人不会无聊好奇到染上这种习俗的地步,而您的服装和外表,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尊敬的先生,这话听来十分有礼,”昆丁说道,“不过凭圣安德鲁的十字说,我实在猜不出您是什么意思。”
  “先生,您的咒语和您的口音使我深信我们没有猜错。”那商人说道。
  “凭我的保护神圣昆丁赌咒!”达威特说道,“您的话弄得我更莫名其妙。”
  “您瞧,又叫我们猜中了。”那列日人再次说道,表情之聪明和策略既惹人哭笑不得,又十分彬彬有礼,“当然我们不应当打听尊敬的大人认为适宜隐藏的东西。不过,您既然不愿我们捉摸您的来意,干吗要凭圣昆丁赌咒呢?我们知道,现在驻在此地的善良的圣保罗伯爵赞助我们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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