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婚记 第十章 哨兵(1)

  这音乐在哪儿呢?在空中,还是在地上?
  ——《暴风雨》
  我竖起耳朵聆听,
  听那能在死神的肋骨下创造出灵魂的美妙的旋律。
  ——《科莫斯》
  昆丁刚走进他的小屋更换衣服,他那可敬的舅父便走来打听他打野猪时发生的详细情况。
  这年轻人十分肯定他舅父的手要比他的头脑更胜一筹,所以他在回答时,注意让国王占有他想要据为己有的胜利。巴拉弗雷的回答则是吹嘘他在类似情况下会表现得多么出色,从而含有对外甥行动怠慢的温和责备:责怪他在国王临危时没有及时给他援助。年轻人在回答时小心地回避为自己的表现作进一步辩解:只是说根据狩猎规则,除非有人特意请求帮助,就不宜干预别的猎手打猎,否则会被认为很不高尚。这一讨论还没结束,昆丁便有充分理由对自己在和舅父谈话时的含蓄和保留而感到庆幸。他听到一个轻轻的敲门声,说明有客人到来。门一开,就看见奥利弗·丹(或称坏蛋奥利弗,魔鬼奥利弗,反正这些都是他的别名)走了进来。
  对这位能干而最无原则的人,我们已就其外貌进行过一番描述。但就其动作和态度来说,也许最恰当的比喻莫过于一只假寐的或胆怯地悄悄溜过房间的家猫:它时而注视着老鼠洞,时而像是在亲热和喜悦地擦着它希望给它抚摸的某个人的身体,然而转眼之间,突然向它要逮的老鼠扑过去,或用爪子抓它原先讨好卖乖的对象。
  他垂着双肩,带着一副卑躬的神情走了进来。他向巴拉弗雷讲话时表现得如此谦恭有礼,看见这一会见的人都难免会推测,他是特意来向这位苏格兰卫士求情的。他首先给莱斯利道喜,说他年轻的外甥今天打猎时表现得非常出色。据他看,已获得了国王的青睐。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等待对方的回答。他把眼睛盯在地上,只是有一两次抬起眼皮望望,想从侧面偷看昆丁一眼。巴拉弗雷说道:“国王陛下真不走运,当时留在他身边的可惜不是我而是我外甥。要是我在他身边,我肯定会及时把野猪戳死掉。但据我所知的事情经过,我认为,昆丁是把这事让陛下承当了。不过,这对陛下也是个教训,”他说道,“请他永远记住,以后得给我这种个子的人一匹好马骑。否则,像我骑的那种弗兰德棕色马如何跟得上陛下骑的诺曼底产的快马呢?我敢说,我用脚楼不停地赶马,把马的两侧都刺伤了。奥利弗老爷,这可是考虑欠周的。你得把这事向陛下说说。”
  奥利弗老爷对这番话的回答只是朝这粗率大胆的武士半信半疑地慢慢望了一眼,用手略微摆动了一下,并把头稍稍偏向一边。这一姿势既可以解释为他默然同意他讲的话,又可以解释为小心地示意他不宜把这话题继续下去。他投向年轻人身上的目光则显得更精明,更犀利。他带着暧昧的微笑说道:“年轻人,难道在今天这种紧急情况下让你的君主得不到援助而遭受危险,是你们苏格兰人的习惯做法?”
  “我们的习惯是,”昆丁回答说,决心对这事不再多啰嗦,“在人们进行高尚娱乐时,只要他们自己能对付,我们就不必用我们的帮助来麻烦他们。我们认为,在打猎场上君主也得和别人一样碰碰他们的运气,而他们去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这个。不劳累无危险的打猎算什么打猎?”
  “你听这傻小子说的,”他舅父讲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对谁他都有一个现成的回答,或现成的理由。我真奇怪他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个才能。除开饿了吃饭、上操点名和诸如此类的职责规定以外,我就找不出什么理由来为我一生干过的任何事情进行辩解。”
  “尊敬的先生,”国王这位理发师从眼皮底下望着他说道,“在这种场合下,您点名能有什么理由呢?”
  “因为队长命令我这样做,”巴拉弗雷说道,“圣贾尔斯在上,我不知道有别的理由!如果他命令蒂里和坎宁安,他们也会照办。”
  “这真是一个最有军人气派的、压倒一切的理由!”奥利弗说道,“不过,巴拉弗雷先生,当您知道,国王对您外甥的表现并非不满,您肯定会很高兴。他已选定他今天下午去执行一项任务。”
  “选定他?”巴拉弗雷十分惊奇地说道,“我想您的意思是选定我吧?”
  “我说的正是我要表达的意思,”理发师以一种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国王有件事要委托您外甥办。”
  “为了什么?”巴拉弗雷说道,“他干吗挑选这个娃娃而不挑选我?”
  “我也无法比您自己提出的压倒一切的理由走得更远。巴拉弗雷先生,这是陛下的命令。不过,”他又说道,“如果我可以妄自揣测的话,可能是陛下有项工作更适合您外甥这样的年轻人,而不适合您这样一个老练的武士。年轻的绅士,拿好你的武器跟我走吧。记住带支火绳枪,因为你得站岗放哨。”
  “放哨!”当舅父的说道,一奥利弗老爷,您能肯定您没说错吗?要知道,只有在我们荣誉的卫队服役过十二年的(像我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去城堡站内岗。”
  “陛下的意愿我十分清楚,”奥利弗说道,“不得再有延误。”
  “不过,”巴拉弗雷说道,一我外甥还只是我门下的一个扈从,连一名自由射手都算不上。”
  “对不起,”奥利弗回答道,“国王在不到半小时以前已派人要走了名册,把他正式编人了卫队。请帮忙给您外甥收拾收拾,好让他去执行勤务。”
  巴拉弗雷天性善良,也没有多少嫉妒心。他赶忙着手整理外甥的衣服,给他讲些执勤应注意的事项;与此同时,他对这年轻人这么早就碰到好运,不由得发出一声声惊叹。
  “在苏格兰卫队里这种事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他说道,“从没有过这种先例。他的任务肯定是去看守威尼斯大使最近献给国王的鹦鹉和印度孔雀——不可能是别的。既然这种任务只适于没胡子的小孩,”(这时他捻捻他那浓密的胡须)“我自然很高兴看到这事落在我的好外甥头上。”
  机智敏锐、富于幻想的昆丁由于这么快便应召去国王跟前服役,因而看到了自己迅速得到晋升的前景。想到将很快出人头地,他不禁高兴得心跳起来。他决心仔细观察带领他的这个人的态度和谈吐,因为他觉得,至少在某些情况下,必须像算命的据说通过反面来解释睡梦一样,也通过反面来解释这人的表现。不过,他不能不庆幸自己在猎野猪的事情上严守了秘密。他下了一个决心,这对年轻人来说颇为审慎:只要他还继续呆在这个神秘的幽宫,他一定丝毫不暴露自己内心的思想,严严地封住自己的口舌。
  很快他便装备齐全,肩上扛着火统枪(尽管苏格兰卫队还保留着射手的名称,但他们很早就用火枪来代替他们民族从不擅长使用的长弓),跟随奥利弗师傅离开了营房。
  他舅父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又惊异又好奇的神情,久久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虽然在他这老实人的思想当中既无忌妒的成分,也未混杂忌妒所产生的恶念,然而他还是产生了一种自尊心受到伤害或贬抑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和眼见外甥旗开得胜所引起的愉快心情掺和在一起。
  他严肃地摇摇头,打开一个私厨取出一大瓶陈年老酒,摇摇瓶子,看里面装的酒还剩多少,然后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这时他半靠着地坐在一张长橡木椅上,再一次缓缓地摇着头。他从这摇头晃脑的动作中领受了许多显而易见的妙处,就像人们称之为“达官贵人”的玩具那样,继续摇晃着,最后沉沉入睡,直到开饭的号音把他吵醒。
  昆丁·达威特留下他舅父独自进行他的思索,跟随他的引路人奥利弗师傅径自往皇宫走去。奥利弗领着他走的不是主要的庭院,而是穿过迷宫般的楼梯、穹形地下室,以及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暗门相通的长廊,最后来到一个大而宽敞的带格子富的长廊。从宽度看来,这长廊几乎称得上一个大厅。壁上垂着的挂毯古色古香,但并不见得十分美丽。此外还挂着在光辉的文艺复兴时代之前的启蒙时期创作的几幅生硬、冷漠而可怕的肖像。这些像画的都是在法国富于浪漫色彩的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查理曼大帝的骑士。由于著名的奥尔兰多以其庞大的身躯成为骑士中最突出的人物,因此这间房子便以他命名,称为“罗兰厅”或“罗兰廊”。①
  〔①我推测,由于查里曼毫不留情地严厉对待萨克逊人和其他异教徒,在黑暗的中世纪,人们一直把他视为圣徒。路易十一作为他的一个继承者特别尊敬地祭奠这位先辈。——原注〕
  “你将在这里站岗。”奥利弗低声说道,仿佛担心一提高嗓门就会冒犯周围的君王和武士们的威严,或唤起在这可怕的大房间的穹拱和天花板的哥德式垂饰之间潜伏着的回声。
  “我守卫要记住什么口令?”昆丁同样压低了嗓门问道。
  “你的火统枪上膛了吗?”奥利弗反问道,而没有回答他的询问。
  “要上膛很快。”昆丁回答道,说着便着手给枪装火药,并在一个大烟囱里行将熄灭的柴火余烬上点燃慢速引线(必要时就靠这引线来开火)。顺便说说,这室内的烟囱真是大得出奇,可以称它为“哥德式暗室”或附属于大厅的小教堂。
  这事办完以后,奥利弗便对他说,他对苏格兰卫队至高无上的特权真是毫无所知。事实上,卫队人员只由国王本人或由法国总督直接下达命令。“年轻人,是国王陛下亲自下命令派你在这儿站岗的,”奥利弗补充说道,“你很快就会知道召你来是什么原因。你巡逻的范围就是这个大厅的两侧。如果你高兴,你可以站着,但决不许你坐着或离开你的武器。你绝不可以大声唱,或吹口哨。但假如你高兴,你可以轻声地哼点教堂的祷告或别的无伤大雅的东西。再见,祝你站好这班岗。”
  “站好这班岗!”年轻人想到。这时那引路人已通过他特有的悄然无声的滑行般的动作从他身旁溜走,消失在那挂毡后面的边门里。“站好这班岗!警戒的对象是谁?除了蝙蝠和老鼠外,还有什么可值得注意的?难道这些古老而严峻的人类代表还会还魂来打扰我站岗吗?得了,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他决心最严格地履行他的职责,但也想哼哼在他父亲死后他躲藏在寺院里时学会的几首圣歌来消磨消磨时光。他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除了他那时穿的新僧袍换成了他现在穿的这身华丽的军装以外,此刻他在法国皇宫穿廊里作为哨兵的来回走动与他在孤独的阿伯布罗迪克寺院中极为厌倦的来回散步十分相似。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寺院僧人而是个凡夫俗子,他用不超过许可范围的声调哼起了年老的家庭坚琴师教给他的古老而粗算的民谣;这些民谣讲的是丹麦人在阿伯列姆诺和福雷斯遭到的失败,以及杜弗斯国王在福法尔遇难的传说。此外他还哼了另外几首歌颂他遥远的祖国的历史,特别是他家乡的诗歌。这样哼着,不觉已消磨了好长一段时间。眼下已是下午两点多,昆丁感到肚子很饿。想起过去在阿伯布罗迪克寺院,神父们尽管严格要求他参加祷告,但也准时地召呼他去进餐;然而在这个皇宫里却谁也没有想到,在操练了一早晨,站岗了一下午之后,裹腹充饥对他来说自然是当务之急。
  然而,甜美的声音往往具有一种魅力,甚至能平息昆丁此刻感到的不耐烦情绪。在这长廊的两端各有一个装有厚而重的门框的大门,也许是通向以长廊相通的两套房间。当放哨的昆丁在他岗哨范围以内的两道门之间来回走动时,从一道门里突然传出一阵乐声,使他为之一怔,因为至少就他的想象来说,它和那前一天使他如痴如醉的音乐完全是出自同一个诗琴和同一个歌喉。虽然经历过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情已大大冲淡了昨天早晨的梦幻,但此刻它却带着更强的生命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昆丁像生了根似的站在耳朵最容易倾听这乐声的地方,肩上扛着火统枪,半张着嘴,眼耳和心灵都全神贯注地指向奏乐的地方,看来更像一尊哨兵的塑像,而不像一个活的哨兵,因为他惟一的想法就是尽可能抓住那美妙旋律的每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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