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婚记 第八章 特使(2)

  表面看来这一切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因为路易王经常嘲笑人们炫耀外表。眼下这个场合他也只是穿着比前一天那件普通平民服好不了多少的深蓝色猎人装,佩戴着一大串马木念珠。这串念珠是“太君”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赠送给他的礼品,据说是黎巴嫩山上一个十分圣洁的埃及基督教隐士使用过的遗物。他头上戴的是顶帽边上至少饰有一打铅制小圣徒像的礼帽,而不是那顶只饰有一个圣母像的便帽。然而,昆丁原先觉得只是闪烁着贪欲的那双眼睛,一旦他知道是属于一位能干而强有力的君主,便觉得更加犀利与威严。他额上的那些皱纹,原以为是长期琐屑地盘算生意经留下的印迹,现在却成了为国运操劳而留下的智慧的印痕。
  国王刚上朝不久,“法国公主”也在她们侍女的伴随下来到大厅。就后来嫁给了波旁·彼得而在法国历史上称之为“博若小姐”的长公主来说,我们这本小说与她关系不大。她个子高大,相当漂亮,具有口才和文才以及得自父亲的那种明智,是她父亲十分信赖、也可能最喜爱的女儿。
  她那不幸的妹妹让娜公主是奥尔良公爵的未婚妻。她羞怯地走在姐姐身边,意识到自己丝毫没有女人们最希望具备,或被认为具备的美貌。她脸色苍白,面孔瘦削而憔悴;身体明显地倾向一边,步履很不均匀,接近跛足的地步。有意阿谀她的人敢于列举出来,略微弥补其丑陋的面貌和体态的,也不过是一排整齐的牙齿、带有听天由命的幽怨和温柔表情的眼睛,以及满头浅褐色的鬈发。作为这段描写的最后一点补充,我们想指出,公主不讲究衣着和羞怯的态度,说明她异常苦恼地意识到自己貌不出众,不敢通过仪态或人工的方式来改善大自然赋予她的缺陷,或通过别的方式来施展一下取悦于人的本领。国王不喜欢她,看她一进来,便赶忙向她走了过去。“怎么啦!”他说道,“我愤世嫉俗的女儿——你今天早晨穿上这件衣服是为了参加狩猎呢,还是为了去修道院呢?你说——你回答。”
  “陛下,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公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讲道。
  “好吧,让娜,你准是想使我相信,你想退出宫廷,弃却红尘。嘿!姑娘,难道你想叫别人以为,我这‘神圣教会的长子’不想将女儿奉献给上帝吗?假如这的确能为圣坛增光,假如你的命运真在天上,不在人间,那么,要是我拒绝这一奉献,圣母和圣马丁断断不容!”
  国王边说边虔诚地划了个十字。在昆丁看来,他简直像个狡猾的部属,正在竭力贬低他想留给自己的某件东西,作为不把它奉献给酋长或上司的借口。“他固然可以心安理得地骗人,因为没人敢细究他的为人,”昆丁想道,“难道他也敢欺骗上苍,捉弄上帝和圣徒吗?”
  在脑子里作了片刻祷告之后,路易又说道:“好女儿,别这样。我和另一个人更了解你真实的思想——嘿!不是吗,我的奥尔良贤侄?过来吧,我的好先生,把这位虔诚的圣女扶到马车上去吧。”
  国王这么说着的时候,奥尔良已站立起来,赶忙去执行他的吩咐,但他步子那么仓促,那么慌乱,以至路易叫了起来:“侄儿,别这样,你还是克制一下对女人的殷勤,小心点吧。瞧,在某些场合下,殷勤男子动作匆忙,会干出多么养撞的事!你差点拉了安妮的手,而不是他妹妹的手。先生,难道还需要我把让娜的手递给你吗?”
  这不幸的亲王抬起头来,全身颤抖得像个小孩被迫去摸一个他本能地感到畏惧的东西——他斗争了一下,然后去拉公主的手。公主既不把手伸出来,也不缩回去。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那里,眼睛都盯在地上。男方颤抖的手握着女方潮湿发凉的手指,很难说这两个年轻人谁的处境更为不幸——是那感觉被无法打断的锁链拴在自己所厌恶的东西上的公爵,还是那明明看到自己是这男人憎恶的对象,而宁愿以死来求得其仁慈和善意的不幸少女?
  “绅士们,仕女们,请大家上马——我将亲自带着我的女儿博若,”国王说道,“愿上帝和圣胡伯特保佑我们早晨的狩猎!”
  “陛下,我想我不得不打断您的计划,”杜诺瓦伯爵说道,“勃艮第特使已来到城堡的大门前,求您接见。”
  “杜诺瓦,你是说他要求我接见吗?”国王说道,“我要奥利弗对你讲的难道你没那样回答他吗?我今天没空见他。而明天又是圣马丁节。上帝保佑,我不愿让世俗的思虑打扰我过节。至于后天么,我已安排好去安布瓦斯——不过嘛,等我回来之后,我将在繁忙的事务许可的条件下尽早为他安排一次接见。”
  “这些我都说了,”杜诺瓦回答道,“可是,陛下——”
  “天哪!是什么鲠在你喉里,使你说不下去?”国王说道,“这个勃艮第人提的条件一定是叫人难以消化的。”
  “要不是因为我的职责、陛下的命令和他那特使的身份使我有所顾忌,”杜诺瓦说道,“我本会叫他自己设法把它消化掉。凭奥尔良的圣母发誓,我本打算叫他把他自己讲的话吞下去,而不想把他带来见陛下。”
  “嘿,杜诺瓦,”国王说道,“像你这样一个世界上最性急的人,竟如此不理解我那卤莽急躁的堂弟勃艮第·查尔斯身上类似的毛病,可真是怪事。伙计,我倒不在乎他那气势汹汹的抗议,就像城堡的塔楼既不在乎弗兰德刮来的西北风,也不理睬这吵吵嚷嚷的特使。”
  “陛下,我得告诉您,”杜诺瓦回答道,“克雷维格伯爵与他的随从和号兵在底下赖着不走。他说既然他的主人嘱咐他要求陛下就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接见他,而您却拒绝,那么他将呆到半夜;不管您什么时候从城堡里出来,也不管是为了办事、散步,还是作祷告,他都会拦住陛下。除非您使用武力,否则任何考虑都不能使他改变主意。”
  “他真是个傻瓜。”国王镇静地说道,“难道那冒失的埃诺人认为,让一个有头脑的人在自己城堡里呆上二十四个小时来处理国务,是对他的处罚?这些急躁的纨绔子弟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他们那样,只有呆在马鞍和马镫上才不感觉难受。我的好杜诺瓦,叫人把猎狗收回去,好好看管起来吧。今天我们商议朝政,不打猎了。”
  “陛下,”杜诺瓦回答道,“您不会轻易摆脱掉克雷维格的。他的主人指示他说,假如他得不到他所要求的接见,那么他就应当把他的手套钉在城堡前的栅栏上,以表示他主人最大的抗议。他应当收回公爵对法国的忠诚宣誓,并马上向法国宣战。”
  “嗯,”路易说道,声音虽感觉不到有什么改变,但那皱着的额头几乎使他犀利的黑眼睛缩在浓眉底下,被遮得看不见,“事情真是这样吗?我一个历史悠久的藩属硬要变得这么专横——我的好堂弟硬要对我如此不客气?那好吧,杜诺瓦,我们就只得打起我们的王室旌旗,发出‘丹尼斯的旗帜指引我们前进!’的呐喊了①。”
  〔①这是中世纪时法国人在战场上惯用的呐喊声。“圣丹尼斯的旗帜”即指的是法国王室旌旗——火焰旗。〕
  “好呀,要打正是时候!”勇敢善战的杜诺瓦说道,大厅里的卫队官兵无法抗拒参战的冲动,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露出跃跃欲试的样子,碰刀碰矛的声音清晰可闻。国王自豪地望望四周,一时,思想和容貌都颇像他那英雄般的父亲。
  然而,一时的激动和兴奋很快就让位于一连串的政治考虑。考虑的结果是,在当前这个时候和勃艮第公开决裂尤其有危险性。爱德华第四这位英勇作战过三十次的常胜不败的英国国王已稳稳地保持着英国的王位。他是勃艮第公爵夫人的兄弟。人们有理由认为,他正等待着他这位亲戚和路易王决裂,好通过加来这座随时敞开的大门,把在英国内战中获胜的军队派往法国,以利用入侵法国这个在英国人当中最受欢迎的行径来使本国人民忘却内战的不幸。除开这以外,还得考虑到布列吞公爵的忠诚也不可靠,以及其他一些严重问题。因此,经过一阵沉寂之后,路易王继续讲了下去,虽然他的声调没变,但讲话的精神已有了改变。“上帝在上,”他说道,“只要能体面地避免流血灾难,我作为最笃信基督的国王,决不会让基督徒去作无谓的流血牺牲。我珍惜我的臣民的安全,宁肯忍受这无礼使臣的不逊之言给我的尊严造成的一点损害。何况他可能逾越了托付给他的使命——传勃艮第特使进来。”
  “Beati pocilici①。”红衣主教巴卢说道。
  〔①拉丁文:息事宁人者有福了。〕
  “说得很对。主教阁下懂得,受屈辱的人们将有升天之福。”国王补充说道。
  红衣主教说了声阿门,但响应的人很少。甚至奥尔良也羞愧得脸红。巴拉弗雷更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让大戟的端头沉重地落在地上;这一不耐烦的动作马上遭到了红衣主教的严厉斥责,以及在国王面前应如何持枪持矛的一顿训话。国王看到周围一片沉寂,显得异常难堪。“你在想些什么,杜诺瓦?”他说道,“你不赞成我对这卤莽的特使让步?”
  “决非如此,”杜诺瓦说道,“我不干预职权以外的事。我只是想向陛下要求一个思典。”
  “一个思典,杜诺瓦——是什么?你很少向我提出什么要求。你可以指望我的同意。”
  “那么,我希望陛下派我去埃弗雷整顿一下圣职人员。”杜诺瓦带着军人的坦率说道。
  “这可超出了你的职权范围。”国王微笑地回答道。
  “既然埃弗雷主教大人或红衣主教大人(假如他更喜欢这个头衔的话)能管国王陛下卫队的官兵,那我也可以管管牧师。”
  国王又微笑了一下,而且笑得比刚才更神秘。他对杜诺瓦耳语道:“总有一天你和我得一道管管那些牧师——但目前这主教还是一头自以为了不起的好牲口。唉,杜诺瓦!罗马把他连同别的包袱一起扔在我们身上——不过,耐心点,老弟,让我们洗洗牌,待我手上的牌变得更强一些再说。”①
  〔①德莱埃斯德斯特博士就此评论说:据信是为了让查理第五在神经错乱期间得到消遣而促使前一朝代发明的纸牌游戏在朝臣当中似乎很快就流行起来,理由就是纸牌戏已经给路易十一提供了一个隐喻。这一成语也曾被杜兰达尔特在蒙太西诺斯的魔窟中引用过。传说的这一纸牌戏的发明经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是已故的爱丁堡格里哥里医师在苏格兰律师界一次隆重的讨论会上提出的。医生的证词在于证明一个心智能力引起争论的患者的确患有精神错乱症。当人们一再提出质疑时,他承认,该患者打得一手出色的惠斯特牌。会上律师们一致问道:“医生,您真认为像这样一种需要极好的记忆力、判断力和组合能力的难度大的游戏,一个人既具有玩它的卓越本领,又有可能神志不清吗?”“我不会玩牌,”医生十分有礼地回答道,“不过我曾看见历史书上写过,纸牌戏是为了使一个神经错乱的国王得到消遣而发明的。”这一回答很具有说服力。——原注〕
  听到庭院里号角吹奏,人们知道,勃艮第的那位贵族已经到来。觐见厅里的人都按照应有的先后顺序站好位置。国王和他的两个女儿仍然坐在中央。
  著名的勇士克雷维格伯爵走进大厅。他违反友邦特使应遵守的礼规,竟然全副武装来见一国的国君。除了头部以外,他全身穿着一套华丽的米兰出的高级钢制铠甲,铠甲上有一种奇特的称之为阿拉伯花饰的黄金镶嵌和浮雕装饰。他脖子上和亮铮铮的胸甲上挂着他主人所属的金羊毛骑士团的勋章,而这个骑士团是当时基督世界最受尊敬的骑士组织之一。他后面一位英俊的随从拿着他的钢盔,前面一位纹章官则捧着国书走到国王跟前,跪着呈递给国王。特使本人站在大厅的中央,仿佛是想让在场的人都有机会欣赏一下他那高傲的表情、魁梧的身材,以及容貌和仪态所显示的勇敢和镇定。其余的随从都在前厅或院子里等候。
  “克雷维格伯爵先生,请过来,”路易王把国书瞟了一眼之后说道,“我并不需要我堂弟的国书,也不需要别人向我介绍像你这样闻名遐迩的武士,或使我相信你主人对你的受之无愧的信任。尊夫人和我们也有点亲戚关系,想必她身体很好。要是你把她带来了,那么,伯爵先生,我会以为你在这个不寻常的场合全副铠甲,是为了保护她卓越的美貌不受多情的法国骑士的侵袭。要是事情并非如此,那我就想不出你全副铠甲究竟是何原因。”
  “陛下,”特使回答道,“克雷维格伯爵不得不哀叹自己的不幸,并求您宽恕他在今天这个场合不能以谦恭的敬意来回答国王陛下对他的礼遇。您知道,尽管讲话的声音属于科尔德·菲利普·克雷维格,但他所讲的话却必须属于他贤明的君主勃艮第公爵。”
  “克雷维格想要为勃艮第传达什么话?”路易摆出十分威严的样子说道,“你先住嘴——你要记住,在这里,科尔德·菲利普·克雷维格是对他君主的君主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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