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婚记 第四章 早餐(3)

  “让这蛮不讲礼自得其乐的老家伙见鬼去吧,”达威特又一次暗自思忖道,“他使唤一个苏格兰贵族绅士时的那种毫不客气的派头简直就像我使唤一个格兰一依斯拉的游猎随从。”
  这时那商人已喝完了一杯水,便对他的同伴说:“从你欣赏波尔内葡萄酒的兴致看来,我想你不会愿意用它来为我祝酒。不过我有个灵丹妙药能使岩石中的水也变成法国最好的美酒。”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海獭皮做的钱袋,把小银币哗啦哗啦地倒在酒杯里,直到把半个小酒杯都装得满满的。
  “年轻人,对你的保护神圣昆丁和圣朱利安你应当表现出比先前更深的感激。我建议你以他们的名义对穷人施舍。你就呆在这客店里,等你舅舅勒巴拉弗雷吧。他下午交岗休息。我将告诉他你在这儿等他,因为我正好要去城堡办点事。”
  昆丁·达威特本想说点什么来谢绝这位新朋友的慷慨赠与。但皮埃尔老爷低下他的浓眉,直起他弯曲的身子,摆出一副还没见他有过的更为庄严的气派,用一种权威的口气说道:“不要回答了,年轻人,照我吩咐你的去做吧。”
  说着他离开了屋子。走出去的时候他做了个手势,叫昆丁别跟在后面。
  年轻的苏格兰人吃惊地站着,对这事不知该如何理解。他首先感到的一个合乎自然的,但也许不是最高贵的冲动便是急于看一看那个银酒杯。酒杯肯定有一半以上装满了银币。多达几十个,而昆丁也许一生还不曾一次有过二十个。接受这位富有的平民的钱和他绅士的尊严是否相容呢?这是个恼人的问题,因为说实在的,要是他决定冒着勃艮第公爵会对他发怒的危险,返回第戎去参加他的军队,或者,要是他看中了圣保罗总督决定去圣昆丁,那么,尽管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但肚子里的这点储备究竟很有限。他原来的打算就是若不投奔法国国王,就投奔这两个权贵当中的某一个,为其服役。他也许是作出了当时情况下最明智的决定:准备接他舅父的意见行事。他暂时把钱放进他那天鹅绒的饲鹰袋里,叫来店主,把银酒杯还给他——同时决心就这位慷慨而威严的商人问他几个问题。
  店主很快走了出来;他虽然不见得比先前更乐于交谈,但至少显得更爱唠叨一些。他断然拒绝收回那个银杯。他说这不是他的,而是皮埃尔老爷送给客人的。固然他自己有四个银酒杯,是他值得怀念的外祖母留给他的,但就像萝卜不能和桃子相比一样,它们根本不能和客人手上拿着的这个镶着美丽雕花的酒杯相比——因为这是图尔最有名的酒杯之一,是一位技艺精湛足以使全巴黎为之叹服的艺人马丁·多米尼克制作的。
  “请问,皮埃尔老爷是谁,”达威特打断他的话问道,“竟把这样珍贵的礼物赠给陌生人?”
  “皮埃尔老爷是谁呢?”店主说道,就像蒸馏水滴似的,把字一个个从嘴里慢慢吐了出来。
  “是的,”达威特匆忙而果断地说道,“皮埃尔老爷是谁?为什么他这么随便这么慷慨地送礼物给人?而那个被他派来订早餐的屠夫模样的人又是谁?”
  “嘿,亲爱的先生,皮埃尔老爷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你本该问你自己。至于跑来订早餐的那位先生,但愿上帝使我们不会和他再打交道!”
  “这一切都有一种神秘的意味。”年轻的苏格兰人说道,“皮埃尔老爷对我说他是个商人。”
  “既然他是这么对你说的,”店主讲道,“那么他肯定是个商人。”
  “他经营什么商品?”
  “啊,多种精美的商品,”店主说道,“特别是他在这儿修建了一些丝绸厂,产品足以和威尼斯人从印度和中国输人的成捆丝绸相媲美。您来这儿的途中可以看到一排排的桑树,这都是按皮埃尔老爷的吩咐栽来养蚕的。”
  “我的好朋友,送茶点来的那个少女又是谁呢?”客人问道。
  “先生,是我的房客,和她的保护人住在一起。我猜是她的姑母或别的什么亲戚。”
  “你经常叫你的客人来侍候顾客吗?”达威特说道,“据我观察,皮埃尔老爷不愿你或你的仆人递给他东西。”
  “有钱人都有他们的怪癖,反正他们也付得起钱来满足自己的怪癖。”店主说道,“皮埃尔老爷自有办法使唤贵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年轻的苏格兰人对这一暗讽感到有点生气。不过,他掩盖住内心的不满,问他是否可以在这儿租间房住一两天。
  “当然可以,”店主回答道,“您愿住多久都可以。”
  “你能允许我问候问候将和我同宿一个旅店的两位仕女吗?”他问道。
  店主犹豫起来。“她们不出门,也不在家接见客人。”他说。
  “我猜,只有皮埃尔老爷是例外吧?”达威特说道。
  “我没有权指出任何例外。”店主坚决而有礼貌地回答道。
  考虑到昆丁是那么缺乏金钱来支持他对自己的估价,应该说他是自视过高,所以一听到店主的回答,他便感到颇为恼怒,并毫不犹豫地使出当时十分常见的一种做法。他说:“你带着我卑微的问候,给两位仕女送一瓶维尔纳酒去,说格兰一呼拉金家族的昆丁·达威特是一位光荣的苏格兰骑士,与他们同宿一家客店,希望她们答应单独接见他,以便他能向她们表示问候和敬意。”
  送信的店主离开以后几乎马上就走了回来,说两位仕女向他道谢,但拒绝接受他的馈赠,同时也向苏格兰骑士表示谢忱和歉意,因为她们既然隐居在此,自然不能接受他的拜访。
  昆丁咬咬嘴唇,将店主摆在桌上的那瓶被退回的维尔纳酒倒出一杯来,一饮而尽。“老天爷在上,这真是个奇怪的国家。”他暗自思忖,“商人和工匠装出贵族风度和乐善好施的派头,而出身卑微的姑娘则把酒店当作皇宫,像乔装的公主那样摆架子!我要再见那黑眉毛的姑娘,不然心里不舒服。”在他认真下了决心之后,便要店主把他带到他的客房里去。
  店主马上带他走上一个塔楼的楼梯,然后穿过一个走廊。走廊两边有许多类似寺院居室的小门。这使年轻人厌恶地想起早期的寺院生活,对这种和寺院类似的情景他自然无法欣赏。店主在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从腰带上系着的一大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将门打开,指给客人看一间楼房及其内部摆设。这间房固然很小,但显得清洁和幽静,房内摆有一张带草荐的床,几样家具点缀其间,井然有序,总的看来简直像是个小小的宫室。
  “亲爱的先生,我希望您会对这个住处感到很满意,”店主说道,“我有责任使皮埃尔老爷的每个朋友都感到高兴。”
  “啊,幸运的鸭子间水!”店主走了之后,昆丁·达威特在地板上翻了个筋斗叫了起来,“真没想到天老爷叫我变成落汤鸡给我带来了这么好的福气。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着向一个小窗口走去。由于塔楼高高地突出在整个大楼的基线以外,从这小窗口不但可以看见一个相当大的美丽花园,而且可以越过其边界看见下面还有一片可爱的桑树林。那正是皮埃尔老爷说起的专门用来养蚕的那片桑树林。还有,当你把视线从这些较远的目标移开,沿着墙壁向前望去,可以看见昆丁所在的塔楼对面是另一个塔楼,而他所在的那个小窗口的对面,相应地有个与它相似的小窗口。要是一个比昆丁大二十岁的人,想要说明为什么这小窗口比起那可爱的花园和桑树林更吸引人,或许颇感为难,因为,哎呀!尽管格子盲半开着让空气透进来,百叶窗半关着以遮挡阳光,或遮挡那些过于好奇的目光,而且尽管玻璃窗的一边挂着一个用海绿色的丝巾半裹着的诗琴,有过四十多年阅历的眼睛只可能是望着那塔楼的小小窗口而无动于衷。但在达威特这种妙龄,画家称之为“巧遇”的东西能使人们有足够的凭据产生无数的幻想和神秘的猜测,回想起这些的时候,中年人往往会一边微笑,一边叹息,一边叹息,又一边微笑。
  正如人们可以猜想到的,我们的朋友昆丁的确很想更多地了解有关这美丽的邻居,这诗琴和纱巾的女主人的情况。既然我们可以推测他急于知道这人是否就是谦恭地侍候过皮埃尔老爷的那位少女,不用说他没有在自己的窗口正正地摆出一张显眼的凝视面孔和他那宽大的身躯。达威特很懂得捕鸟的艺术。正因为他巧妙地把身子缩在窗子一边,透过格子窗窥视,他才喜悦地看到一只美丽白皙的玉臂取下乐器,而他也很快分享到这一聪明的举动带来的妙处。
  小塔楼里纱巾和诗琴的女主人唱的正好是我们惯于认为只会从高贵的少女的口里才会流泻出的那种曲调——那种便骑士和游吟诗人为之倾听和产生感慨的曲调。歌词既没有包含那么多含意、情趣和幻想,足以使人们不去注意曲调本身,而曲调也没有包含那么多的技巧,足以淹没歌词的感情。二者水乳交融。假如光念词不唱曲,或光哼曲不唱词,那么,二者都不值一提。因此,要把并非用于朗读而只是用于演唱的诗句记录下来,是不很公正的。然而,这一类古老诗歌的片断对我们总是有某种迷人之处。既然曲调已经永远失传——除非毕晓普①碰巧找到歌谱,或者某只云雀教会斯蒂芬斯唱这首歌曲——我们想不顾有损我们名誉,有损诗琴女的诗情雅趣,也不吝笔墨地将这首简单和粗糙的诗歌记录于此。
  〔①毕晓普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女歌唱家。〕
  “唉,镇上的小伙子,幽会的时刻已经来临,
  看太阳已从草地上西沉,
  橙色花儿的香气布满了凉亭,
  微风在海上吹个不停。
  成天唱歌的云雀,默默地依偎着伴侣,
  微风,小鸟和花儿都在承认,
  幽会的时刻已经来临。
  镇上的小伙子,该在哪儿把你找寻?
  村里的姑娘溜过阴影笼罩的空地,
  去倾听牧羊情郎诉说爱情,
  对着高高的格子窗前的羞怯的美人,
  高贵的骑士在歌唱弹琴,
  爱的星辰,天上的众多星辰,
  统治着大地和天穹。
  上上下下都感觉到这迷人的影响——
  镇上的小伙子,该在哪儿把你找寻?
  不管读者对这首质朴的歌谣想法如何,反正它给昆丁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特别是因为这歌谣伴有一种天堂般的旋律,声音又是那么甘美动人;音乐与花园里飘来的香风融和在一起,女歌手的身影若隐若现,使这一切都笼罩着诱人的神秘气氛。
  在歌声快结束的时候,倾听着的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比先前更大胆地露出了自己的身体,急于想看到先前没看到的更多的东西。歌声戛然而止——窗子也关上了,室内垂下了一块深色的窗帘,从而使得年轻人无法再继续他的窥视。
  这一鲁莽行动使达威特感到羞喜交集,但他安慰自己说,诗琴女郎总不致轻易放弃练习她如此熟悉的一种乐器,或忍心抛弃打开窗子呼吸新鲜空气的乐趣,而吝啬地把她甜美的歌声只留给自己欣赏。这些慰藉人心的思索也许混杂着一点点个人的虚荣心。要是真像他聪明地猜想的那样,对面塔楼里住着的是一个美丽的黑发女郎,那么他不能不意识到另一个塔楼里住着的也是一个年轻、金发的英俊儿郎。浪漫的传说作为一种深谙世故的老师,曾教导他说,如果姑娘们害羞,那么这既不意味着她们对邻居的情况不感兴趣,也不意味着她们对此缺乏好奇。
  正当昆丁沉浸在这种聪明的思索中时,旅店的一个仆人或管事走来告诉他,说楼下有个骑士想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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