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 八二

  钳子在血的泥泞中,摸到了柔软的婴儿的头。夹住了头。两个护士一左一右推着康子苍白的肚子。
  悠一只顾一个劲儿地相信自己的无辜。不如说念念不忘更合适。
  可这时,悠一看看痛苦绝顶的妻子的脸——,又看看曾让他当做厌恶之源的那个部分鲜红地燃烧起来,悠一的心改观了。委身于所有男女的赞叹,悠一曾想过难道自己只是为了让人看才存在的吗?”而今天,悠一的美貌,第一次恢复那机能,是为了“看”而存在。“纳尔西斯”忘了自己的脸。他的眼睛转向镜子以外的东西了。甚至他盯着惨烈的丑陋,能和他看着自己一样了。
  以前,悠一的存在意识全部是“被人看”。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毕竟是感到他“被人看着”。如今不是“被人看”而是确实的存在,这新的存在意识让年轻人陶醉了。也就是说,他自己看到了。’
  多么透明轻盈的存在本体啊!忘记自己脸的“纳尔西斯”,甚至可以想到这张脸不存在。苦痛到忘我境地的妻子的脸,哪怕一瞬间也好,只要睁开眼看一看丈夫,她一定会很容易发现与自己同一世界里的人的表情。
  悠一放开了妻子的手。像是要触摸一下新的自己似的,他的两手摸了摸汗涔涔的脑门。他掏出手绢,擦擦汗。然后,他注意到妻子的手还捏着空空留下的悠一的手迹,他赶忙往那铸型里伸进自己的手,紧握住那只手。
  ……羊水滴下来了。闭着眼的婴儿头已经出来了。康子下半身周围的作业,像抵抗风暴的船员作业一般,相当于齐心合力的体力劳动。那不仅仅是力,是人力拖拽着一条生命。悠一看到妇科部长的白衣皱纹上也有运动着的筋肉的动作。
  婴儿从桎梏中解放滑了出来。那是紫色隐约泛白的半死的肉团。有什么嘀咕声涌出来。不一会儿那肉团哭叫起来,随着哭叫,渐渐泛出了红潮。
  剪断脐带,护士抱着婴儿给康子看。
  “是位小姐哟。”
  康子像没听明白。
  “女孩子。”
  又说了一迫,她才轻轻地点点头。
  这时,她不做声地睁开眼。那眼睛并没看丈夫,也没看抱出的婴儿。就是见了脸上也没浮起微笑。这无感动的表情,正是动物的表情,人类很少能够浮起的表情。与此相比,人类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不过是像假面一样的玩意儿,悠一心中的“男人”这样想。
  第二十六章 酒醒夏天的到来
  生下的孩子取名溪子。合家高兴。尽管如此,还是与康子的愿望相背,生了个女孩子。产后一周,康子住在医院里,她心满意足,常常热哀于解一个水远解不开的谜:为什么生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呢?“希望生个男孩子,是搞错了吧。”她想着,“让那个和丈夫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俘虏的高兴,原来是空欢喜一场哇。”虽然不清楚,但一看那婴儿的相貌,总觉得,比起母亲来,女儿长得更像父亲。每天给溪子称份量。秤就放在产妇床的旁边。产后恢复很好的康子自己记下每天上升的份量,画了个曲线图。一开始,康子还觉得自己生的婴儿,是个还未成人形的怪模怪样的东
  西;可第一次出乳的刺痛,又经过连续地几乎是不道德的痛快之后,她不能不从心底里爱上这个奇怪的有着不高兴脸蛋的分身。而且,周围的人们,探望的人们,硬要把这个现在尚还不能称作“人”的存在,当成人来看待,用她绝对不懂的话来逗弄她。
  康子把二三天前尝到的那可伯的肉体上的痛苦与悠一给她的长长的精神上的痛苦作了比较。前者过去后立刻平和了,后者还长得很,难以恢复,然而她心里却发现了希望。比谁都早觉察到悠一有变化的不是康子而是悠一的母亲。这个直率的无修饰的灵魂,天生的单纯,最早看透儿子的变化。听到平安生产,她让阿瑶留下来看家,叫了辆车,一个人跑去了医院。打开病房的门,康子枕边的悠一跑过来抱住母亲。
  “危险,我要倒了哟。”——她一边挣扎,一边用小拳头捶着悠一的胸口。
  “你可别忘了我是病人呀。啊呀,你眼睛这么红,哭过了吗?“太紧张了,我累极了。生的时候我也跟着在旁边。”“跟着在旁边?”
  “是呀。”扇子母亲说,“任你怎么拉,悠一这孩子就是不肯听。
  康子拉着悠一的手也不肯松。”
  悠一的母亲来到床前看看废子。康子虚弱地笑了笑,脸也没见红。视线转了一圈,母亲又重新看看儿子。那限里在说:“奇怪的孩子。看到那可怕的东西后,你开始和康于像真正的正妻了,你脸上有两人分享快乐秘密的表情。”
  悠一比什么都害伯母亲的这种直感。相同的东西康子却一点也不害怕。她在痛苦平息之后,自己也惊异让悠一看着她生产,竟没让自己感到任何羞耻。康子也许会朦胧地感到,只有做了那样的事,才能让悠一相信自己的痛苦。
  进人七月以后,除了几个科目的补课以外,悠一的暑假可以说已经开始了,白天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晚上必去哪儿游逛成了他的功课。不与河田会面的晚上,他还改不了坏习惯,找俊捕所说的“危险的朋友”寻开心去。
  “鲁顿”以外,好几个此道中的酒店,悠一成了主顾。有一个酒店,九成都是外国客人。其中还有穿女装的现职宪兵呢。他把妇女的披肩围在肩上,对客人中的谁挤眉弄眼地走过去。
  酒店椭圆吧台上,几个男妓朝悠一点头招呼了一下。他也朝他们点点头,不禁自嘲起来。“这就是危险的朋友哇!和这些无聊柔弱的家伙们交往。”
  梅雨从溪子诞生的第二天起,又断断续续地下起来,有个酒店在里街,泥泞道路的深处。客人大多已经喝醉,裤子上溅满泥浆地出出进进。有时,室内地上有一角浸了水。粗糙墙壁挂着的几把雨伞,让那水量增高了。
  美青年不做声地面对粗糙的莱看,装满非上等酒的小酒壶和小酒盅。酒在小酒盅里差一点就要溢出来,透明的浅黄微微在碗边上颤抖着。悠一盯着那酒盅,这是任何幻影都不许有介入余地的一个酒盅。这是个酒盅。除此以外,它什么也不是。
  他奇怪地想着。他觉得过去好像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同样的酒盅,曾经在悠一描绘的幻影、悠一心里发生一切事情所反映出的距离上,老是被看作如同属性般带有这些反映;现在酒盅在很远,只是作为一个物象存在着。
  狭小的店里有四五个客人。如今,不管去哪个此道的酒店,不体会点冒险的滋味,悠一是不回家的。比他年长的说着甜言蜜语靠近他,比他年轻的朝他挤眉弄眼。今晚,悠一的身边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心情爽朗的青年,不断为他倒酒。他爱着悠一,可以从他那频频朝向悠一侧脸的眼睛里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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