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 六一

  镐木信孝断定夫人投奔的肯定是那尼姑淹,于是失踪的第二天赶快给那边打电报。直到请悠一来的那晚上,还没有收到回复的电报。又过了两三天,电报来了,大致这样写着:夫人没到这里来。若有线索,知道后马上去电通知。就是这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可同时,悠一的手边却送到了一封盖着那尼姑淹地址印章、镐木夫人寄出的厚厚一封信。他把信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这重量,仿佛让他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我在这里活着哟。”
  信上说,注视那恐怖的场面,夫人失去了生的支柱。她所看到的,令人憎恶的场面,不仅仅是羞耻和恐惧,不仅仅是怕看者的心在哆咳。她看到了对人生她已经没有介入余地的标志。她已经习惯了潇洒的生活,心冀冀地渡过了生之可怕深渊。终于看
  到了那个深渊,生着有脚,却不能走路。铺木夫人想到了自杀。
  她投靠到花开尚早的京都郊外,独自一个人去作长长的散步。她喜欢随着早春的风沙沙作响的大竹林。
  “多么枉然、繁琐的竹林呀。”她想,“就这样又是多么安静啊。”
  那不幸性格的最后结果吗?她感到自己要死,关于“死”已经想得太多了。有这种感觉时,人就能免于一死。因为自杀不是高尚的还是低级的,思考本身就是自杀的行为;一般来说,过分考虑的自杀是不存在的。
  不死,思考方向就会逆转。先前促使她想走绝路的原因,回被想成支持她活下去的惟一原因。比悠一的美貌,她觉得那激烈,他那丑陋的行为更有魅力。连那时那种,让人瞅见的悠和瞅见的夫人,无法让人分组的相同感情,即没有任何虚假绝对
  的羞耻。现在也可以平心静气地重新考虑了。
  那种行为的丑是悠一的弱点吧。不是的。铺木夫人这样的女人决不考虑受什么软弱。那只是悠一对她所具有的权力,对她感受性最极端的挑战。就这样,夫人没有注意到,一开始她考虑自己的情念,经过各种严峻的考验,她正在改变意志的形态。
  不合情理地反省着:我的爱里边,已经没有片鳞只爪的温柔了。
  这种钢一般的感受性来说,悠一越接近怪物,我也就越会增加强的理由。
  读完下面一段信,悠一忍不住露出讽刺的微笑:“为什么是纯真的呀。过分把我看得美好无比时,她拼命装出清高相,这回要让我和污浊争高低了。”
  没有像这份长长的卖淫自白,更能表现出夫人那接近于母性的热情了。她仿效着悠一的罪,将自己的罪悉数抖落出来。为了攀升到悠;丑恶道德的高度,她将自己丑恶的道德精心地堆积起来给人看。就像个证明白已同这个青年有血缘关系,就能以此庇护儿子,进而顶罪的母亲一样,她大揭自己的丑行,甚至不顾这门会对青年心理起什么影响,几乎达到了母性利己主义的颠峰。说不定这种彻底的暴露,表达了她已经醒悟到,自己就是翻了天也不会被爱上,没有被爱上的路可走了吧?媳妇在苛刻婆婆的淫威中,对已经不爱自己的儿子,她越是想把自己装扮成不被爱的存在;我们常常看见那种绝望的冲动。
  镐木夫人在战前,尽管有过婚外恋,但远比人们背后说得要品行端正得多,她只是个普通的贵妇人。丈夫与“贾基”认识起暗暗深入此道了;在丈夫懒得履行职责之后,她只觉得夫妇不该那样的疏远。战争把他们从倦怠中解救了出来。他们曾互相庆幸没有生育套住手脚的子女的先见之明呢。
  与其说容忍妻子与别人幽会,还不如说是丈夫的唆使,以前还是暗示,这时已变成赤裸裸的了。可是,由意想不到的事引起并经历过的两三次桃色事件中,夫人竞未发现任何愉快。没有体味到任何新的感动。她把自己看成是冷漠的,觉得丈夫不成体统的操心太np嚏。文夫那一头呢,他刨根问底地追问每一个细节,当他知道自己长年累月在妻子身上种下的无感动,一点没有动摇时,他暗自高兴了。没有任何一种有定论的贞洁,比得上这坚如磐石的无感动了。
  那时,她的身边常有轻薄的捧场者在。就像妓院里有代表各种类型的女人一样,那些男人各自代表了中年绅士、事业家风格的男人、艺术家风格的男人、青年层。(这词多么滑稽呀!)他们就这样,代表了战争中不知明天的无为生活。’’
  一年夏天,志贺高原的旅馆里来了电报,给捧场的一个青年下达的征兵命令。青年出发的前夜,夫人允许他做了不允许其他男人做的事。并不是因为爱。夫人知道这青年不需要“这一个”女人,他要的是无记名的女人,一般的女人。这种女人的角色,她相信自己可以演成功。这就是她和普通女人不同的地方。
  那青年必须坐早上策一班汽车出发。天色刚发白,两个人就起来广;看着夫人为他麻利地收拾行李,那个男的吃惊了。“从没见过太太这样的老婆架势啊。”青年想,“我这一夜改变了她吧‘征服了’那种感觉就是这样的嘛。”
  出征的早晨,不能过分认真地看待他的情绪。她觉得:该他有感伤和悲伦味儿的好情绪,看上去干什么都有意义的信心中什么样的轻薄都是可以原谅的。沉浸在这种状态中的年轻人获了中年人以上的满足感。
  女招待端进来咖啡。青年发傻似地给了她老大一张票子当费,夫人皱起了眉头。
  那家伙还说:
  “太太,我忘了,给张照片吧。”
  “什么照片?”
  “当然是你的啰。”
  “派什么用处?”
  “带战场上去。”
  镐木夫人笑起来。止不住的笑。一边笑,她一边打开法兰式的房门。清晨的凉气席卷进了屋子。
  小士兵翻起睡衣的领子打了个喷嚏。
  “冷死罗,关上门。”
  笑声让他生气,他用了命令的口吻。这回可让镐木夫人真的发怒了。她说,都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冷不冷。又说,军队里可没有这样的孬种哟。她像下逐客令似地给他穿好上衣,送到大门口。青年以为夫人忽然心情变坏是自己讨照片的关系吧,结结巴巴地说着要和夫人吻别,夫人一把推开。
  “嘿,我,写信给你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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