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换的孩子  二十四

  这样的处理方式——其结果没有惊动警察,甚至也没有上报纸——使得古义人以后每隔几年便遭受一次同样几个人的袭击。古义人甚至觉得自己就像那几个人的同谋似的。
  第二次袭击发生在三年之后。伤愈后,古义人乐观地觉着自己能够忍受那样的疼痛,甚至感觉那些袭击者很滑稽,果然第二次的疼痛正是只有现在才能经受的痛苦。尽管这样,还是不打算报警,因为他觉得遭遇第一次袭击时,自己的决断是正确的。
  做出这个决断的根本原因是古义人认为这不是依靠外部的体制所能够解决的问题。而且,古义人直觉还在于他怀念袭击自己的那些人,他们使用的语言使古义人产生了怀旧情感。古义人后来思考这一怀旧情感时,认为这其中有两个因素。一是地理性怀旧,即和古义人同一家乡的方言;二是对于倒回去四十年时光的时间性怀旧。在几乎每年都返回故乡看望母亲的古义人看来,现在这样的语调和语速、语音的质地正在从森林中消失。
  但是古义人不认识袭击他时连脸都不蒙的那三个人。不管怎么努力从他们已过壮年的脸上抹去岁月的痕迹,仍然找不到认识他们的标记,尽管他们之间简短的对话是与古义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和时间相吻合的。
  在柏林单身生活的古义人有时会回忆起更久远的过去。战后第七年,还在被占领时期,十七岁的古义人在松山CIE图书馆复习准备高考时,已去世的父亲的一个弟子,带了一些年轻人来找古义人。在图书馆东边的阅览室里有许多正在看复习题的高中生,古义人当时正悠然地瞧着窗外摇动的米槠树叶。忽然,他发现坐在桌子对面的人都朝自己背后的入口处看去,便也跟着扭过头去,刚才一直看窗外的瞳孔,一下子不太适应昏暗的室内,只看见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的眼神,犹如这个季节的森林峡谷里,到处焚烧的稻秆灰烬里通
  红的火苗,这眼神引起了古义人的注意。古义人这才明白,这双眼睛其实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男人冲他微微摆了下头,古义人赶紧点了点头,收拾起物理计算用的草稿纸和在学校小卖店买的廉价白杆铅笔,塞进了书包。再把那本打开的小说,即刚才使古义人如此悠然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放回西边的书架上。
  他正要朝那家伙走过去,都发现穿黑裤子白衬衫的混血儿模样的日本职员正从书架内侧的玻璃隔断里注视着这些闯入者。在几个男人中央,独臂男人一直盯着古义人。这个身穿开襟衬衫,用腰带系着臃肿的旧马裤的男人,歪着身子纹丝不动地站着。阳光直射到他的身上,没有赘肉的黝黑脸膛上,一只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古义人之所以会感觉到碳化了的稻秆余烬中的火色,就是由于此人的那只充血的眼睛。
  一只胳膊的男人和比他年轻的同伴们默默地向走过来的古义人点了点头。他们走下楼梯,在一层的图书管理处,古义人打开书包让管理员检查时,独臂男人后退一步站在旁边,几个年轻人离得更远一些。其间尽管那帮家伙的态度粗俗而恭敬,但日本职员刚一指他们的行李,他们就一齐摆出了攻击性的架势,职员没敢再吭声。
  出了图书馆,古义人和年长的男人并肩走着,由于古义人走在他没有胳膊的一边,所以觉得男人的上身向自己倾斜过来。图书馆位于原练兵场的堀之内。他们穿过街市,一直走到壕沟旁,古义人领他们从左侧拐进里面,这里盛开的樱花树下有一些长椅。当然,他们根本不会去欣赏那些盛开的樱花。
  在三个长椅环绕的没有杂草的平地中央,有焚火的痕迹,烧焦的肮脏木屑依然醒目。
  古义人坐在面对壕沟的椅子上,年长的男人隔开一些距离,将衬衫塞进腰间皮带的一侧朝向古义人坐了下来。古义人心里琢磨,此人如果有自我保护意识的话,应该坐在自己的哪一边呢?隔着壕沟和电车通过的马路,被空袭烧毁的银行建筑物映在夕阳淡淡的残照里。
  然后,这个男人用二十年后,古义人受到三人袭击时,令他怀念的森林人的口音,开门见山地说起话来:
  “俺是大黄!也就是干巴。你还记得吗?古义人!俺们急于告诉你的可能是件麻烦事!古义人在准备考大学吧,不过你还是立刻把俺们领到了能看见长江先生悲壮牺牲的地方来了。可见古义人决没有忘记俺们,没有忘记那一天的事,这就放心了!”
  要说这叫做大黄的人物,古义人记得是在临近战败时,聚集在父亲周围经常开会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尤其对大黄这个名字印象很深。母亲也把大黄与父亲周围的其他人区别对待,给他起了这个干巴的外号。听妹妹说,因为“在”的人们管村边荒废的药草园里生长的蓼科植物大黄叫干巴。
  “俺打算在道后温泉旅馆住上五天左右,想和古义人聊聊这七年来俺都在想些什么。你得听一听!虽然没能直接聆听先生的教导,俺们却互相鼓励着奋斗过来了,开荒种地,修整增盖修炼道场,现在道场可宽敞多了,能够容纳很多人修炼。粮食和所有生活用品都自给自足。还能做老酒呢。今天特意带了几瓶来。什么吃的都可以当下酒菜。古义人继承了长江先生的血脉的话,不会说从来不喝酒吧?
  “俺们的修炼道场是按照长江先生的哲学,为了自给自足而修建的,现在也和金钱无缘。原则上说不需要那东西,这次是例外。因为离开了老家,住进了消费社会的旅店了。只是俺一个人住,他们几个借宿神社或寺院。俺之所以住旅店,就是为了和古义人聊聊。他们几个晚上也到俺住的旅店来,想一起谈谈。在松山那边还有泥瓦工的活计可干,是他们干活儿给俺凑的店钱。”
  这天晚上古义人真的去了大黄的旅店。在那个小房间里,自己倾听大黄雄辩以及那几个年轻人的模样至今还历历如在眼前。因为这常常是伴随着巨大的悔恨而浮现在脑海里的。
  那是个从天井垂下来的粗电线吊着的40瓦灯泡照耀下的六铺席房间。古义人的记忆摄下的是从比电灯还高的位置俯瞰下面的景象。靠墙的矮桌上,大黄和古义人吃过饭的餐具已收拾停当,铺席上放着一升酒和五个碗,他们——还是十七岁的少年古义人和大黄及其伙伴——围坐在铺席上。当然,喝老酒的只有大黄自己,古义人自不用说,几个年轻人也在喝粗茶。说是宴会,其实是听大黄的讲座。讲师满嘴酒气,酒味弥漫在阴郁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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