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塞尚 第19章

  然而“最终”还是不够好。“最终”不能跟即刻到手的现钞相比,威里耶开始帮某些名画收藏者的忙,他们的收藏品来源往往有可疑之处。对这些拥有人来说,他的认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他们对他的感谢也是以传统而实际的方式进行。威里耶飞黄腾达起来,然后变得很贪婪,这在艺术界当然不算罪恶。不过更糟的是,他变得太有自信、太不小心。还有,或许更不幸的是,他变得喜欢炫耀铺张。他的双井公寓、他的本特利古董车、他在汉普顿的土地、他那成群的金发女郎,以及他在八卦专栏里被特别报导的派对。他们称他为艺术金童,而他也欣然接受。
  只是他的垮台既快又嘈杂,由媒体以特殊的口味报导,此一口味在新闻记者们抓到某位比他们幸运的人没穿裤子时,变得更为明显。事情的导火线是一帧由威里耶宣布为真品的十七世纪名画,卖了几百万美金。新买家在保险代理人的要求下,把画送去试验。可疑之处逐渐浮出,于是再做更多的试验。结果显示,将画布固定在框上的钉子属于十八世纪,而画布本身则是近代的材质。这帧画被视为赝品。消息传出,其他曾经购得过威里耶认可的名画的买家,加入了这股送画实验室做科学试验的潮流。更多的假画浮现出来。几星期的时间,艺术金童变成可疑的骗子。
  诉讼与反诉讼迫使威里耶卖掉财产。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发美女理所当然地消失了,有关当局不再眷顾他,最后他沦落为替一些对他的眼光比对他的名声更有兴趣的人服务,以此勉强维持生计。塞鲁斯·派因的电话,在他这段特别落魄的时刻,当然颇受欢迎。挂上电话不到三十分钟,威里耶已经坐在派因的书房里,迅速干掉一杯伏特加。
  “你能来真好,威里耶先生。如我先前告诉你的,我不想再浪费任何的时间。”派因耸肩以示歉意。“我敢说你知道顾客都是那副德性——他们要每件事情早早在昨天就完成。”
  威里耶的身材瘦弱,外表落魄。他身上那套白里条纹西装,虽然剪裁得很好,但需要整烫。他的衬衫领子已经开始磨损,他的头发有的卷,有的没卷,盖住衣领,显然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未曾造访理发师。他对着塞鲁斯微笑,露出一口黄牙。“事实上,目前我不是太忙,”他一边说,一边转杯中的冰块。“也许我可以拨出时间来。”
  “太好了,太好了。”塞鲁斯放下饮料,身体向前倾,眉毛竖了起来。“当然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威里耶点头。“我的委托人的收藏非常可观——大部分是印象派,再加上一两个像哈克尼这样的近代画家。他把其中几幅藏在日内瓦的公寓里,其他的则留在多斯加尼的老家。不用说,也是相当精致。总之,他变得有点紧张。不久前,那个地方发生很多窃盗案。这件事你可能听说过。当局把风声压下来——因为这会对观光业,投资不利,全是些老掉牙的借口。无论如何,我的委托人不太想把珍贵的名画留给防盗系统和老管家保护。我会不会说得太快?”
  事实上,威里耶比他还快。他以前全部听过。故事大概先说,然后再讲重点。而重点总是一成不变的模糊不清。但是他看到了获利。“他一定担心得很,”他说。“你想我能不能再来杯伏特加?”
  “我亲爱的伙伴。”塞鲁斯一边继续说,一边为威里耶斟酒。“有两幅画他特别关心,所以我给了他忠告。”他把酒杯递给威里耶,坐下来。“把原画存在银行,”我告诉他,“然后请人画些复制品。你觉得呢?”
  我就知道,威里耶对他自己说。他想要找人伪造。“非常明智。”
  “他也如此认为。不过他坚持要第一流的复制。”
  “当然。你能告诉我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他不想泄露身份。都这样的,不是吗?不过我可以跟你说,他财力雄厚。”塞鲁斯注视威里耶一会儿,接着说道,“而且他不小气。我敢说费用一定没有问题。”
  从头到尾跟着剧本走,威里耶暗忖。出钱找上等货。“画家是谁?”
  “毕沙罗,还有塞尚。”
  “嗯。”威里耶把他原先想到的价钱乘以二。法兰岑是最佳人选。不过他必须先把事情考虑清楚。我也许可以帮你忙,派因先生。能给我二十四小时吗?
  在搭计程车回公寓的途中,威里耶盘算着他可以分到多少介绍费,或是是否该冒着直接联络法兰岑的危险而一人独吞。最好不要,他遗憾地决定。最后总会给他知道,到时候又会多一个人再也不找他。有仇必报、贪婪的死猪。几千块美金对他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计程车停到路边时,威里耶以厌恶的眼神望着他目前居住的烂建筑。他付给司机过低的小费,快步走过人行道,驼着肩膀抵抗身后传来的流利诅咒。
  喝下另一杯伏特加让运气好些之后,他拿起电话。
  “他在吗?我是威里耶先生。”
  “霍尔兹先生正在用餐,先生。”
  “有重要的事情。”妈的,当男管家不属于你时,他们真是讨厌。
  一分钟过去了。电话被转到另外一只,传来咔哒声。“喂?”
  威里耶强迫自己和气一点。“抱歉打扰你,鲁弟,不过有件事情你可能会感兴趣。有工作给法兰岑,我知道你喜欢亲自跟他接触。”
  “替谁?”
  “塞鲁斯·派因,他替一个匿名的欧洲人询问。他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需要毕沙罗和塞尚。”
  霍尔兹从书房的门看出去。他在考虑时,卡米拉的笑声从走廊对面的餐厅过来。他知道派因,而且经常在画展上遇到他。这个人的名声不错,将来也许用得着。只要霍尔兹继续做藏镜人,威里耶会替他承担任何可能的不愉快。“很好,”霍尔兹说道。“明天我会打给法兰岑。等你听到我的消息,再把电话给派因。虽然——”霍尔兹发出很容易被误认为笑声的声音“——我不知道‘给’这个字用得信不恰当。”
  威里耶吃了一惊。这只小赠殊的花招还是这么频繁。“这个嘛,”他说,“我可能会向他收点介绍费。”
  “当然。不过我不会要你跟我分享。就算你欠我人情好了。我明天会和你联络。”走回餐厅时,霍尔兹有相当足的理由觉得自己真是慷慨。他从法兰岑那边分到的百分之五十将会是六位数。一丝一毫都有助益,他对自己说。他坐下时,对着宾客微笑。“请原谅,”他说。“我住在佛罗里达的母亲晚餐吃得早,她以为我们这里也是。”他尝了一口早春的羔羊肉,盘算着也许百分之六十可能更为合适,因为国际电话费实在贵得离谱。
  在此同时,威里耶检视冰箱的内容物——剩下半瓶伏特加和一包放了很久、已经卷曲的肝泥香肠——他决定以即将赚到的费用壮胆,外出用餐。在他买给那个下贱的混蛋香槟之后,应该还会留下不少钱。他决定买那种没有标明年代的。
  第十三章
  电话在离安德烈十八寸的地方响起,将他从睡梦中吵醒,铃声刺耳、宏亮,他抓过一个枕头盖在头上。然后他感觉到旁边的东西在动,然后是裸肤的温暖以及一具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胸膛,此时露西滑过他去拾起话筒。
  他隐约听到她的声音,一个带有睡意的哈罗,接着他脸上的枕头被提起来。露西轻咬他的耳垂。“是卡米拉。”她将话筒给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德烈试着抑制哈欠。
  “终于逮到你了,我运气真好。”卡米拉的声音亮而大,使他吓了一跳,赶紧将话筒拿离耳朵。
  “最近好吗,卡米拉?”
  “再好不过了,甜心,只是渴望见到你。有很多事情要谈。听着,我刚取消一个约会,我想我可以带我最爱的摄影师去吃饭。只有我们两个人。”
  安德烈听到露西在他的颈旁耳语。“最爱的摄影师,我的天。”
  “安德烈!”
  “好啊。当然。没有问题。”
  “太棒了。一点钟在罗伊顿?”
  “罗伊顿。一点钟。”
  卡米拉实在忍不住:“安德烈,刚才是谁接电话的?”
  “啊,是清洁妇。”露西抬起头咧嘴而笑,咬一下安德烈的脖子,致使他不由得发出呼嗜。“她星期四来得比较早。”
  “今天是星期三,甜心。一点见。”
  安德烈丢下话筒,花半个小时向露西道早安,直到她把他的手推开,从床上跳下来。“我必须走了。其他的稍后再做,OK?”她将枕头推回他的脸上。“还有,不要忘记我们做到哪里。”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远处传来淋浴声,他觉得很懒懒的,有一种陌生的满足感,他闻着她留在床单上的香味,搞不清楚他们俩为什么等了那么久。她在他肩膀上的碰触以及咖啡的香味,把他带回清醒状态。
  “安德烈,你不能再活得像个流浪汉了。”
  他坐起来了,用双手握住马克杯,吸入蒸气。“你说得对,露露。”
  “那台冰箱就像是个科学实验室。里面还有生命在繁殖。”
  “我知道,露露。”
  她弯身吻他。“不要惹麻烦,听到了吗?”在听到前门关上之前,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四个小时之后,仍然有飘飘然的感觉,安德烈在“罗伊顿”等着被带往卡米拉的桌子。服务生带着他到座位上时,许多张脸庞如苍白的相机镜头般,把焦点集中在他身上——简短、搜索的一瞥,以决定他的名气是不是大到值得长时间地凝视。没有人尝试掩饰他们的兴趣;脸转开时,也没有人尝试掩饰他们的缺乏兴趣。
  安德烈认出这是提供高伏特纽约午餐的许多餐厅常见的筛选过程。这些机构的成功所建基的并非在于优秀的而常被忽略的烹调品质,而是在于顾客的地位等级。对这些传奇人物而言——炙手可热的模特儿、演员,以及作家,也就是媒体精英中的精英,对游戏的每项细微之处都极为做醒的玩家——坐在一个好位置是相当重要的事情。若被放逐于一张偏远的餐桌,生鲸鱼片吃起来可能味如嚼蜡,而布里亚一萨瓦兰所立下的律法似乎也被淘汰了。“告诉我你吃什么,”这位伟人过去经常如是说,“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何物。”那些单纯的日子已经过去。“告诉我你坐哪里,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何物”是一句更恰当的箴言,而且也许过不了多久,每日特餐将不是一道菜,而是一个名人——焦点人物,菜单送达时,这位人物的莅临会被审慎地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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