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普罗旺斯 第十章 长寿的肥鹅肝(3)

  “没有。我当然是严肃的了。这是每个人都回避不了的。比如说,你,”他说,“你一定也想过你要怎么死。”
  我所希望和接受的死亡方式用一个词就足以概括:突然。但这个词对马利斯来说还远远不够。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家伙对所有细节都感兴趣,在哪儿,怎么死。我说不出来,他就不满意地摇摇头。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定事之一,我却没怎么仔细考虑过,想得更多的却是这一顿饭我还要吃什么东西。而他,却定好了计划——个完美的计划,最后的胜利,欢愉的混淆,每个有幸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他怀着满腔热忱,描述他已期待多年的一种待遇——如果一切都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将会是的。
  首先,要有一个美丽的夏日:正午时光,天空湛蓝,淡淡的云朵飘浮在天上,微风轻拂,树丛中的蝉鸣构成了故事的背景乐。如果死在雨中,马利斯这样说,也应该是很怡人的时刻。其次,要有一个好胃口。因为马利斯已经决定,他最后的时刻应该在饭店里一张阴翁的餐桌上度过。
  饭店至少是三星级的。店里的阁楼里存放着各种各样品质和价值都难以想象的葡萄酒:金黄的勃良第。一级的波尔多、十九世纪末的伊坤、最老的葡萄藤上酿下的香槟,这些酒不管其价格如何,都在用餐前好几天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样,厨师才会有时间创造一顿精致的佳肴来与这些美酒匹配。马利斯端起了杯中价值十法郎的正红酒,呷了一口,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又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中。
  在人生的终点,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有个意气相投的朋友也很重要。马利斯早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一位合适的客人——伯纳德,他的一位多年的老朋友。伯纳德在此地还是个传奇式的人物。由于害怕打扰口袋中的钱,他从来不愿把手伸进袋里去,因而声名大震。他把节俭变成了一门艺术。在他们这么长时间的交往中,马利斯只记得伯纳德在咖啡馆里付过两次钱。都是因为当时厕所里挤满了人,付账的时候他再也找不出借口可逃遁。除此以外,他是个好伙伴,富有生趣,两人在一块时可以花上几个小时消磨在酒桌上。
  至于菜呢——死亡菜单——马利斯还在考虑应该点些什么菜。要有炒得很烂的葫芦花来提提口味。当然得有肥鹅肝噗。或者茄子羊奶布丁,或者蜜鸽子,或者艾蒿慢炒猪肉(由厨师作出决定,马利斯觉得相当高兴),然后是迷迭香烤山羊奶酪,之后是牛奶蛋糊和樱桃馅饼或鲜桃马鞭草汤……
  他停了一来,眼神迷离,似乎看到了未来这顿盛宴。我不得不怀疑如果桌子上有这么多的东西等着他,他怎么会有时间或者愿望去死呢。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回到了盛宴上。
  “生命就这样过去了,”他说,“我们把一生的饭都吃尽了,我们曾像国王那样喝酒,我们曾大笑过,聊过天,吹嘘自己有过多少艳遇,为永久的友谊发过誓,喝光了瓶中的最后一口酒。然而下午还是下午。我们还没准备好要离开。再来一两杯满足一下胃口,还有什么比我出生的一九三四年生产的白兰地更好的东西吗?我举手招呼侍者,然后——啊!”
  “啊?”
  “致命的心脏病。”马利斯身子向前一歪伏在桌上,转过头来看着我。“我马上就死掉了,但我的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眨了眨眼睛。“因为伯纳德要付账了。”
  他在椅子上坐好,在胸前圆了个十字:“喏,就是这么个死法。”
  那天,我带着狗到勃第良上面的克拉玻利得斯高原散步。这是傍晚时分,山峰东边月亮已经升起了四分之三,苍白、银亮亮地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与西山正沉沉下落的太阳形成鲜明的对照。空气干燥,温暖,弥漫着浓烈的香味,这是生长在岩石间土壤里的小花发出来的。四野寂静,只有风的呜咽,唯一的人迹是几码之外倒在灌木丛里的干石墙。这景象可能几百年凝结不变,甚或几千年,只是用来提醒人们,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迅逝。
  我想到了卡利蒙夫人长达一百二十二岁的生命,由巧克力和香烟支撑着,还有各种各样的普罗旺斯的专家向我推荐的长生不老之药。几瓣生大蒜,每天来上一勺浸泡在水里的红辣椒,薰衣草淡香槟酒,令人甚感安慰的橄榄油润滑剂。今我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专家提到过肥鹅肝,也没有人提到一种更为重要的要素——达观的精神,一种在简单淡泊的生活中寻求乐趣的能力。
  这种精神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细微之处:咖啡馆里兴致勃勃的打牌,集市里嘈杂而又不失幽默的讨价还价,村庄节日里的开怀大笑,餐馆里周末聚餐前的期盼之情。如果快乐的长生之道有个公式的话,也许也就不外乎这些:吃、喝、愉快的心情。重要的是,要保持愉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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