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普罗旺斯 第五章 车路历程(2)

  老板却不同意将这个样品卖给他们。这只水壶还要留在那里,他说,它是个宣传品。如果它不摆在那里,别的人怎么会知道我在卖这种类型的水壶呢?
  无论怎样据理力争都无法说服他。用那只旧水壶将新的换出来也不妥,这样无疑会降低他们的商业信誉。用现金将它买下来更不行,这样会导致非议。所以,这只水壶就只好这样静静地摆放在商店的橱窗里,据我所知,继续承载着灰尘,而且灰尘越积越多,越来越厚,成为乡村八月的一个象征。
  不单纯缘于络绎不绝的游客造成的人口膨胀,这个月的确是一年中最难过的一个月。我们可以躲开人潮,却躲不过天气,八月的天气,正如一位农场主所说的,是七月冗长褥热所积淀下来的难挨余热的极端的目光返照。一周,又一周,太阳好像永远挂在天上,阳光泡软了远山和石房子,熔化了道路上的沥青,烤裂了土地,烧干了茵茵青草,让你的头发根根发烫。以后的某一天,一般来说是八月中旬吧,空气变得越来越厚重,浓浓地,像粘乎乎的糖浆。一大片灌木丛突然万籁俱寂,只有几声蝉的调嗽,你发现,整个乡村正凝神屏气,等待一场风暴的降临。
  第一声惊雷轰然炸响之前的瞬间静滋,是你急匆匆赶回家,拔掉你的传真机、电脑、应答机、音响和电视机电源插头的唯一机会。一旦风暴开始肆虐,闪电划过天际,从你的耳边掠过,你再想切断你家里的电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然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会发现,你的所有的电源信号突然疯狂地痉挛一一是自然界对高科技的沉重的嘲弄和打击——这痉挛是如此强烈,足以胜过任何最灵敏的仪器。通过这种途径,我们损失了两台传真机,另外一台应答机也受到严重损伤,一直时好时坏。
  在这狂熟风暴、电闪雷鸣中,最令我们欣慰的是,我们可以同大自然如此贴近地欣赏大地的景观。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在房屋的四周形成一个个巨大的声音的漩涡,然后凌空炸开,屋顶的瓦随之片片碎裂。山谷像一个大功能的回响器,将雷声放大得震耳欲聋。闪电沿着山脊高蹈轻扬,放射出强大、凌厉、细碎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块微小的石头和每一棵柔弱的小树,照亮了寂静的夜空,在天幕上镌刻出一幅壮丽的石版画。小狗紧紧地挨在我们身边,耳朵向后抿着,贴在头上,对它们此时能够躲在屋子里心内窃喜。我们凭借着蜡烛微弱的光晕就餐,也对窗外牢固的围墙心存侥幸。风暴咆哮如雷,激荡如电,沿着山谷向外滑行,声息渐弱,在最后摇曳的一点点亮色中,慢慢消失在远方高高的普罗旺斯山的背后。
  天气开始变得凉爽,变得潮湿,大地的润泽气息扑面而来,空气浓得仿佛要滴下水来。第一滴水滴“啪”地落下来了,打在地面上,饱满而结实。几秒钟内,雨滴凝结成激流。雨水顺着屋瓦倾泄而下,形成一大片又一大片薄厚不匀的水帘,在露台的砾石上凿出一道道泽槽,将植物打得紧贴在地面上,淹没了昔日的花坛,在屋子外面的桌子上弹起一头多高——积蓄了两个月的雨水在半个小时内一泄殆尽。不多时,雨停了,停得就像它来时一样迅速。我们涉水来到露台,抢救出一把被倾盆大雨打得倒在地上的湿嘈喀、脏兮兮的阳伞。
  第二天清晨,天空又恢复了往日的晴朗,天高云淡,阳光明媚,大地如洗,水气袅袅上升。将近傍晚时分,整个乡村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干燥,似乎暴风雨从来没有来临过。然而在房间里,大暴雨的痕迹宛然,滞留在管道、水箱和一切垂直物体的U 型缝隙里。潜伏在地下的洪流泪泊作响,水波由往常轻柔的拍打变成了猛烈的撞击,泥沙俱下。不知道经过了一些怎样的演化过程,厨房里一度被浪费的东西——奇形怪状的商定碎片、洒得到处都是的茶叶渣滓——沿着管道,从盥洗室的洗碗槽里冒了出来,让那些已经习惯了乡村的平静的游客们大为诧异。哇!他们惊叹道,我们从来没料到会有这些。
  但是,这些仅仅是普罗旺斯异于其他乡村日常生活的一个小小的侧面。去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我的太太一路摇着头,从库斯特夫市场回来,她被别人找着去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盘小胡瓜花,这种东西可以剁成糊状用来做馅或者炸了吃,非常美味,是夏末的一种令人喜爱的食品。“我想要半公斤这个。”她指着说。
  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小摊主不耐烦地从小摊后面的一卷塑料袋中“啪”地拉出一个来:“当然,夫人,”他说,“公的还是母的?”
  前不久,我们的一位客人,做了一个很奢侈的举动一一谈话时身子突然向前一伏,将一林红葡萄酒泼洒到裤子上。第二天,他带着这条裤子去干洗店。店里的女老板将裤子展开,平铺在柜台上,用十分专业的眼光检查上面的污渍,沮丧地摇了摇头,说,可以,这污渍可以洗掉,但你只能用酒将它再洗一遍。是用法国新堡葡萄酒还是用吕贝隆葡萄酒中的一种呢?我们的客人惊诧地问。女老板做了一个简短的演讲,说明了各种葡萄酒对衣物上的污演的洗涤能力的不同。如果不是另一位进来的顾客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肯定会对哪一年的葡萄酒可以清洗哪一种裤子作出进一步的解释。
  我的朋友返回家中,将女老板的话铭记在心。他信誓旦旦地说,他要用全欧洲、甚至全美国所有重要城市盛产的葡萄酒来清洗他那条被酒弄脏的裤子。可是,这条弄脏了他的裤子的葡萄酒到底是什么牌子却是个大问题。他发誓,假如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他决定在裤子上贴上标签,以便对各种葡萄酒的洗涤能力作个鉴定。
  钟爱普罗旺斯的人们会时时地给予你忠告,教给你许多卓越的见识,在你一直往前走的时候突然将你从迷途中拯救出来。作为一个不揣深浅、孟浪地想写写普罗旺斯的外国人,我频繁地被各种好心人在墙角或其他地方捕获,并加以教诲。他们将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子底下,晃动着,纠正了我的各种错误。现在,我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种口诛“指”伐的方式,不论讨论的题目是柠檬怎样最好吃,还是野猪的交配方法,对此,尽管我时刻拿得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但这些证据通常被排斥在争论的范围外,或者被毫无道理地忽略了。我的老师们是绝不允许我用事实来弄乱他们的清晰的思维的,不管我们争论得怎样,他们永远都有最后的说法。
  我所犯过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是我在说Luberon(吕贝隆)中的“e”这个字母时带有明显的口音,这虽然无伤大雅,但绝对是没有受过教育的表现,激发了普罗旺斯的语言纯正解们的极大的愤恨。我收到了一大堆责骂我的信件,似乎也听到了他们用指关节敲打的声音。他们在信里旁征博引,引用了诸如让·吉臭诺和亨利·博斯克的话,并告诫我遵循这些绝对没有口音的优秀人物的榜样。此后某一天,法利苟动先生,一位自己给自己涂了圣油的(自封的)语言学教授,对我的其他几种语言进行了一项不伦不类的测试。尽管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为了自我防卫,我还是带来了我的几本工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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