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55章

  “背篮里凡是手写的东西我统统拿了,其余的我扔下山。”他听到钥匙开锁声,慢扯发黏的油布包声和快速翻阅文件声。他气得不可开交的一件事就是他病中这些东西一直白白地放在他床下——一个无从告诉人的负担。因为这个缘故,贺瑞巴布像大象般蹦跳,再跟他握手时,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激动了。
  “这真好!这真顶呱呱!欧哈拉先生!你把——哈!哈!全部东西都弄来了,他们告诉我八个月的血汗一下子都完了!啊呀,他们打得我好狠!……你瞧,这就是希拉斯发出的信!”他诵读了一两行宫廷体波斯文,这是进行授准及未授准的外交所用的语言。“天爷大人这下子可失足了。他必须向官方解释他何以写情书给沙皇,这些地图画得十分巧妙……这一带有三四个首相受到信仰的株连。我的天!英国政府将更改希拉斯和本纳两邦的王位继承权,可是你不懂,呃?”
  “这些东西都在你手里了吧?”基姆问,这是他惟一关心的事。
  “你尽可放心它们确实在我这里。”他把全部珍贵文件揣在身上,这是只有东方人能够办得到的。“它们将送到办公室去,那位老夫人以为我永远赖在这里不走,我会带了这些东西马上就走——立刻就走,罗干先生将会很得意。你在编制上是我的下属,可是我在口头报告里会提到你,可惜在书面报告中不准这样做,我们孟加拉人对这门要求准确的学问很行。”他把钥匙掷回,并且给基姆看箱里空空如也。
  “好,这很好。我骂得很好,我那圣者也病了。他的确是掉下——”
  “啊,是的。我是他的好明友,我告诉你。我下山追踪你到这里的时候,他行为很古怪,我当时以为文件也许在他那里。他沉思时我跟着他,还跟他讨论人种学问题。可是,欧哈拉,你可知道他有痉挛病。对,我告诉你,假如不是羊癫疯就是强直性昏厥。我发现他在树下差不多僵死,可是又跳起来走入一条小溪,要不是我他差点淹死,是我把他拖了出来。”
  “都是因为我不在!”基姆说,“他极可能淹死。”
  “不错,他可能淹死,可是他现在身上全干了,声称他已经变了形。”贺瑞做会意状,敲敲他的额头,“我已经记下他所说的话,准备向皇家学会提出,你必须赶快好。回西姆拉去,我会在罗干那里把我的全部经过讲给你听,真不坏。那两个人的裤子屁股后面十分破烂,老纳罕王还以为他们是开小差的欧洲兵呢。”
  “哦,那两个俄国人?你跟他们相处了多久?”
  “其中一个是法国人。啊,好多好多天!现在所有山民都相信俄国人统统是叫化子。可不是,我没给他们什么,他们便没有什么,我还告诉老百姓——哦,那么样的故事和趣闻!你来的时候,我会在老罗干那里告诉你。我们会——啊——狂欢一晚!这是我们俩都值得夸耀的事,是不是?对,他们还给我一张证明书,这是最好笑的事。你应该看看他们在信通银行证明自己身份时的情形!谢谢万能的主把文件拿到得这么精彩!你不大笑,可是你好了之后应该多笑几声,现在我直接去火车站离开此地。你对你这场游戏应该有一切功劳。你什么时候来?你虽曾使我们提心吊胆,可是我们大家都对你引以为傲,特别是马哈布。”
  “啊,马哈布,他在哪里?”
  “当然就在这一带卖马。”
  “在这里!为什么?说慢点,我脑筋还有点迟钝。”
  贺瑞巴布两眼朝下看,面带羞色,“嗯,你知道我是个胆小的人,我不愿意担当责任,你知道你病了,文件在哪里,如果有,有多少,我毫无头绪,所以我南下到这里来的时候,给马哈布打了个密电——他当时在米鲁特看赛马,我把情形告诉他,他带了人来跟喇嘛商议,他后来称我傻瓜,十分无礼——”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也想问这个,我只是建议如果有人偷了那些文件,我希望有个身强力壮有勇气的好汉把它们再夺回来,你知道那些文件极其重要,马哈布·阿里又不知道你在哪里。”
  “马哈布·阿里要到老夫人这里来盗窃?你真疯了,巴布。”基姆恼怒地说。
  “我要那些文件。万一是她偷了呢?我想这是惟一切实的建议。你不高兴,呃?”
  一句不能转录的本地谚言,显示基姆多么不以为然。
  “嗯——”贺瑞巴布耸耸肩膀,“真摸不准你的口味。马哈布也生气。他在这里卖过马,说这位老夫人是顶挺的贵妇,决不屑干那种不体面的事。我可不在乎,我已经得到了文件,很高兴有马哈布的精神支持,我告诉你,我是个胆小的人,可是不知怎的,胆子越小陷入困境也越危险。所以我很庆幸你跟我到了秦尼,我也庆幸马哈布就在附近。那位老夫人有时候对我和我美丽的药丸很不客气。”
  “真主大发慈悲!”基姆用肘支撑身体,一肚子高兴,“他多么了不起!只身和那两个失窃、发脾气的外国人一起步行——如果他当时的确是步行的话!”
  “啊,他们打都打过了我,那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如果把文件弄丢了,那可十分严重。马哈布几乎也要揍我,他跟喇嘛商量个没完。今后我将仅以研究人种学为限,现在再见,欧哈拉先生。如果我快的话,可以赶上下午四点二十五分到乌姆巴拉的那班车。我们在罗干先生那里统统讲个人经历给你听,那将会有一番热闹。我在正式报告里将把你说得更好些。再见,小老弟。你下次情绪再激动的时候,别身穿着西藏服装讲回教徒的话。”
  他握了两次手——毕恭毕敬地握——然后开了门,阳光一照在他那神色仍然得意的脸上,他就又变成了那个谦卑的达加江湖医生。
  “他盗窃他们的东西,”基姆心想,忘了自己出的力,“他骗他们,他对他们像孟加拉人那样说谎。他们居然给了他一张证明书。他冒生命危险使他们成为笑柄——我跟他们开火之后就永远不会再有胆量跟他们一起鬼混——他却说他是个胆小的人……而他的确是个胆小的人。我必须再投入活生生的世界。”
  他的腰起初挺不直,弯得像烟袋柄。一下子猛吸到阳光普照下的新鲜空气,使他晕眩。他蹲在白墙下,脑里思索喇嘛乘滑竿下山长行中所发生的事。喇嘛的虚弱以及现在得不到师徒会谈的刺激后,他流露出自怜——像病人一样,他也有很多。他那烦恼不安的脑一点一点地离开外界,就像一匹新马一旦被马刺戳痛便设法闪避它。从背篮中取得的文件脱了手不再为他所有,便够了,很够了。他想到喇嘛,想到这老人何以要踉踉跄跄地落入小溪——可是从前院的门可以看到的世界,那么大,使他没办法再连贯地思想。他凝望树木,广阔田野和藏在庄稼中的茅屋半小时,他的眼睛已变得陌生,不能再忖度东西的大小和用途。他在看的时候,一直觉得,虽然说不出来,他的灵魂与周遭的一切不能配合,如同一个小齿轮和任何机器都没相干,就像一架低廉的贝希豆榨糠机的一个齿轮闲置在角落里,清风吹拂着他,鹦鹉对他吱喳叫,后面房屋里的人籁——争吵、命令和叱责等等他充耳不闻。
  “我是基姆。我是基姆。而基姆是什么人?”他的心灵一角问。
  他不要哭——这是他一生最不想哭的时候——可是忽然轻易流出的傻泪珠从他的鼻子汩汩流下,他那生命的齿轮又几乎有声的咔哒一响,又扣搭在大千世界上。刚才在他眸子里显得毫无意义的事物一下子又恢复了应有的尺度,道路是应该给人走的,房屋是应该给人住的,牛群是要赶的,田是要耕的,男男女女是应该跟他们讲话的。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真实的——实实在在的——完全可以理解,跟他同为宇宙万物的一部分,不多不少,他拼命摇晃身体,就像耳朵里有跳蚤的狗,然后走出大门。有人报告老夫人,她说:“让他去。我已经尽了本分,其余应该由大地负责。等圣者沉思归来时,告诉他。”
  半里外一个山丘上有辆空牛车,后面有棵小桩树——仿佛是新耕梯田上面的一座了望哨。基姆走近时,受柔和空气洗浴的眼睑越来越沉重。地是好净土——没有已经半死的新生草生植物,而是含有一切生命种子,有希望的尘土,他用脚趾试试土,用掌心拍拍,全身关节一个又一个地舒适地叹息,全身直躺在牛车影子里,大地和老夫人同样热心照拂,向他吹气,使他恢复因为久躺在帆布床上呼吸不到的空气而失去的精神平衡。他的头柔软无力地枕在她的胸脯上,他伸开的手向她的力量投降。他上面那棵有许多气根的榕树,连旁边经过人工处理木头已经死去的牛车也知道他想要的什么,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一小时又一小时,躺在那里比睡眠还要深沉地躺着。
  近黄昏时,牛羊归栏掀起尘,使整个地平线都是烟雾,喇嘛和马哈布·阿里两人蹑手蹑脚地走来,因为老夫人家里的人告诉他们基姆到什么地方去了。
  “真主!在旷野中怎可这样大意!”马哈布喃喃自语,“他可以挨一百次枪,不过这里并不是边界。”
  “而且,”喇嘛重复他已经讲过许多次的话,“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的徒弟。中庸,和善,懂事,任劳任怨,旅途精神愉快,从不忘记,有学问,真诚,又有礼貌。他会得到很大的善报!”
  “我认识那孩子,这我已经说过。”
  “他是不是有那些优点?”
  “其中一些的确是有的,可是我还没找到一个红帽喇嘛的符能使他非常真诚,他是的确受到很好的养护。”
  “那老夫人好心肠,”喇嘛诚挚地说,“她把他当做儿子看待。”
  “哼!半个印度似乎都对他如此。我只希望见到那孩子不受伤害,能够自由走动。你知道,在你们一起朝圣的初期,我跟他是老朋友。”
  “那是我们精神上的结合。”喇嘛坐下,“我们的朝圣之行已经告终。”
  “你一星期之前没有呜呼哀哉,可不是能归功于你自己。我们把你抬上帆布床时,我听到老夫人对你说的话。”马哈布哈哈大笑说,一面捋自己新染的胡须。
  “我是在沉思心中涌起的其他事情,是那达加医生打断了我的沉思。”
  “不然的话——”为保持颜面起见,这些话是用普什图语说的,“你就会在地狱里火热的那边终止你的沉思了——因为你虽然像孩子般天真无邪,却是不相信真主者和偶像崇拜者。可是现在,红帽喇嘛,该怎么做?”
  “今天夜晚——”喇嘛讲得很慢,声调中充满了得意,“今天夜晚,他将和我一样除尽一切罪孽的沾染——当他像我那样有把握地摆脱臭皮囊,不再受轮回的束缚。我有一个征兆——”他把手放在贴胸那张撕破的轮回图上,“我在世的时期很短了,可是我将保护他很多年,要记得我已经得到真知,就像三晚以前我才告诉你的。”
  “这一定是对的,我像我偷他表亲的老婆时提拉僧人所说,我是个不信神的人,因为我现在居然还坐在这里。”马哈布自言自语,“冒渎神灵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记得那故事。就凭这个,他到伊甸园去,可是你怎么把他弄去?你难道要杀他还是把他淹死在巴布把你拖出来的那条妙河里?”
  “我不是从河里被人拖出来的,”喇嘛说得干脆,“你忘记其中经过了,我已经用知识把它找到。”
  “哦,是的,”马哈布结结巴巴说,他又气又好笑,“我忘记了确实的经过,你的确是心有所知而找到它的。”
  “说我会自尽,那倒不是罪孽而是莫大的荒谬。我的徒弟帮我找到那条河。他有和我同时清除全身罪孽的权利。”
  “啊。他是需要清除,可是后来呢,老头子——后来呢?”
  “在诸天之下那有什么相干?他跟我一样,一定稳可修得涅槃。”
  “说得好。我本来怕他会骑默罕莫德的马飞走呢。”
  “哪里的话——他必须去做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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