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45章

  13.雪山上的枪声
  谁想要海——那浩浩荡荡藐视一切的汹涌?
  那高可摘月斜桅显露前的抖颤颠踬和转向,
  那整齐的季风云层和下面隆起咆哮的碧波,
  骤然裂开露出悬崖和低吼的前桅顶帆,
  他的海龙具有不相同的奇妙可是每个奇妙又相同。
  他的海达到了他存在的目标吗?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山民也想要他们的雪山!
  ——《海与山》
  “到雪山去就是回到母亲的怀抱。”他们越过西瓦里克斯丘陵和半热带的杜恩谷地,离开了莫苏里,沿着狭隘山路朝北疋。一天又一天深入簇拥的山峦,一天又一天基姆看到喇嘛恢复体力。在杜恩谷的腹地走的时候,他曾倚着基姆的肩膀,随时准备在路边歇一歇喘口气。在通往莫苏里的大斜坡下,他挺直身子,像个老猎人面对着熟悉的河岸一样,在他应该累倒的地方把长僧袍一甩,整个肺深吸一口清莹得像钻石的空气,平时只有山民才能走得那么从容自如。在平地出生长大的基姆一面流大汗一面喘吁吁的,看得好不惊骇。
  “这是我的老家乡,”喇嘛说,“跟肃仁寺比起来,这里比稻田还要平坦。”他以坚定有力的动作从腰部迈开大步向上走。在陡坡上朝下走,三小时内走了三千尺的时候他把基姆甩得好远。基姆为了挺直身子以保持平衡,背部酸痛,大脚趾几乎被草鞋带子割断。穿过大雪松林那片明暗不一的阴影;穿过下面长着羊齿草,像羽毛一般围绕的栎林;还有白桦、圣棕、山踯躅及松树,走到山坡上被太阳晒得滑溜的野草间,然后又回到林地的阴凉处,直到后来栎树没有了,代之出现的是谷地的竹和棕榈树,喇嘛健步如飞,丝毫不累。
  他会在暮色中间回顾身后那些大山岭,以山民那种雄心壮志拟定第二天的行程;或者在通往斯比提谷和库鲁的地势上升的山隘、隘口停下脚步,以渴望的神情向远远高处的积雪伸出双手。黎明时分,君临莽野的基达纳和巴林纳两座大山初受阳光,在碧蓝之上映出酒红色,它们在阳光下整天耀如流银,入暮时又是霞光灿烂。起初它们对旅客很温和,当人爬上大峻岭时会以和风迎接;可是过了几天,在九千尺或一万尺高处这些风就寒冷彻骨;基姆慈善为怀,让一村山民给他一件粗毡衣以积功德。这利如刀霜的山风使得喇嘛返老还童,现在居然有人受不了它,令他微感惊讶。
  “徒弟,这些才不过是比较低的山,到了真正的大山那里,就不冷了。”
  “空气和水都好,人也够虔诚,只是吃的真糟。”基姆咆哮说,“我们走得就像发疯——或者是像英国人一样,夜里则冷得冻死人。”
  “也许是冷一点,可是只不过刚好使老骨头晒着阳光觉得舒服。我们不可以一直贪安逸,吃好的睡好的。”
  “我们至少可以循着路走。”
  基姆是平地人,喜欢循着那条由许多人走出来的,在山间蜿蜒,宽不到六尺的山径前进;可是喇嘛是西藏人,忍不住要采取捷径,翻过山嘴和满布砂砾的山坡边缘走。他对一瘸一拐的徒弟解释说在山地长大的人能预料得出一条山路的走向,对走捷径的陌生人来说,低垂的雪块可能是障碍,一个有头脑的人对此却毫不在乎。因此他们进行了许多小时在文明国家里会认为是很不错的爬山之后,会气喘喘地翻过鞍形山脊,侧身穿过几处山崩地方,又从坡度四十五度的森林中朝下走回到山路上。沿途有山民村落,簇拥在直落三千尺的雪坡中间的小平地上,或是挤在悬崖之间成为风窝的一个角落里;再或是为了夏牧而缩在冬天雪深十尺的一个隘口。那些村民肤色病黄,身穿充满油垢的粗毛衣,赤裸着短腿,貌似爱斯基摩人,他们统统跑出来膜拜。本地人和善温良,把这位喇嘛视做圣中之圣。山地的人则膜拜他,认为他深为所有的魔鬼所信任。他们的宗教信仰是一种近乎湮灭的佛教,合带离奇得有如他们的风景,复杂得有如他们的小梯田的自然崇拜;可是他们认得出喇嘛那顶大帽子,他手里不断在掐的念珠和他所诵的那些极有权威而极难得的中国经文;他们也敬重帽子下面的那个人。
  “我们看见你们从尤亚黑山窝里走下来。”一个山民有天晚上说。他给他们奶酪、酸牛奶和石头般硬的面包。“那条路我们不走——除非怀孕的母牛在夏天迷失。那些岩石间会突然吹起暴风,连在最平静的日子都会把人吹倒。可是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会在乎尤亚的魔鬼!”
  后来,基姆尽管全身每个肌肉组织都酸痛,双眼一直朝下看得晕眩,脚因为发麻的足趾踹在浅窄的岩缝里肿痛起来,对每天的跋涉也觉得愉快起来,就是圣查威尔学生在平地跑赢四分之一里时因为可能会受朋友赞美而有的那种愉快。山把他吃的乳酪和甜油统统化成了汗;在险峻山口最高处,喜极而泣地吸入的干燥空气使他上半身的肋骨坚强;倾斜的地势使他小腿和大腿的肌肉结实强壮。
  他们师徒二人常对业轮沉思——尤其是像喇嘛所说的,自从他们摆脱了明显的引诱之后。除了灰鹰和偶尔见到远处山坡上挖掘根茎养物的一只熊,以及黎明时在一处沉寂山谷中遇到正在饱啖山羊、从而发怒的花豹以外,在整个天地之间,在山风和被风吹得飒飒响的长草之间,只有他们俩,他们下山时在烟熏小舍屋顶上走过,农舍里的女人既不美又不干净,而且有很多丈夫都患甲状腺肿毛病。那些男人都不是农夫而是樵夫——性格恭顺,天真得令人难以相信。但是为使适当的谈论不致中断,天派来了那位有礼貌的达卡医生,一路时前时后,他以卖治甲状腺肿的药膏并指点男女之间如何风波平息糊口。他对这一带山区似乎很熟,因为他会说山地话,并向喇嘛说明逼近拉达克和西藏的地势。他说他们随时都可以回往平原。不过为欣赏山景,前面的路可能很有趣。这些话他不是一口气说出、而是向在打谷场石地上相遇,他把病人都看完了,抽烟和闻鼻烟的喇嘛相谈时陆续讲出来的,在这些时候基姆不是望着小母牛在屋顶上吃草,便是心思随着眼睛远眺山脉兴与山脉之间颜色深蓝的地方,也有时他和那医生在黑湫湫的林中单独谈话,那时候医生将采药,基姆身为初出茅庐的小医生,必须同去以广见闻。
  “你瞧,欧哈拉先生。我绕到我们那两位爱好运动的朋友之后,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不过如果你能慨然保持能看到我这把伞的距离,那我就会放心得多,那伞是测量界线很好的定点。”
  基姆远望那些林立的山峰,“这不是我的老家,医生,我想在熊皮里找虱子比在这里找路还要容易。”
  “哦,那正是我的长处。贺瑞并不着急,他们不久以前还在列亚,他们说他们是从喀拉昆仑山脉带了兽头和角等等下来的,我只怕他们把信和一切引罪上身的东西从列亚寄回俄国领土去,他们当然会尽可能朝东走——只为的是表示他们从没到过印度西部各邦。这些大山你不熟吗?”他用小树枝在地上画。“瞧!他们应该从斯林纳加或阿博塔巴德来,那是近路——从本基和阿斯特贩流而下。可是他们在西部干了坏事,所以——”他从左到右画一根线,“他们辅东到列亚去(啊,那里很冷),从印度河顺流而下列韩里(这条路我熟),然后,你瞧,他们到布夏哈尔和秦尼谷。这是用捎去法断定出来的,也是向我所医好的人问出来的。我们的朋友东跑西跑惹人注意已经很久。从远处起便很出名。你会见到我在秦尼谷某处盯上他们,请你随时注意这把伞。”
  那把伞在山谷里和山坡转弯处不断摆动,像受风吹的蓝铃花,后来靠罗盘定方向前进的喇嘛和基姆会赶上它在暮色中撑开着卖药膏药粉。“我们是从那么一条路走来的!”喇嘛会漫不经心朝后面的山峦随便一指,伞主人跟着一味恭维。
  他们在月色如洗时越过披雪的山口,喇嘛有点戏弄基姆,踏着深及膝盖的雪里奋力前进,样子有点像一只双峰骆驼——在喀什米尔招待所见到的那种在雪地里长大,一身长毛的骆驼。他们越过积有薄雪的河床和被雪染白的页岩,在一处西藏人营地避风,那些西藏人竭力捉回每只都驮有一袋硼砂的小绵羊,师徒二人又走上草茸茸的谷肩,那里仍然有雪点染,跟着穿过森林,又回到草原上。他们虽然上上下下走得好辛苦,就基达纳和巴德林纳两座大山说来却根本算不了什么;走了好多天之后,基姆在一座海拔一万尺,微不足道的山岗上抬头一看,可看出那两座大山的一处高地轮廓稍微不同了。
  他们最后终于进入世界里的另一世界——一个群峦环抱的山谷,四周的高山只不过是从雪山中部滚出的砂石所形成的。到了这里,一天的行程就此终止,因为不能再向前走了,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中不论怎样也前进不得那样,他们艰辛地兜绕一处谷肩,后来发现那才不过是主峦一处边缘岩壁上的一个边缘岩瘤!他们到达草原的时候,草原呈现出圆形,因为有个好大的高原深入山谷。三天后,它只是南边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定是神灵的居处!”基姆被雨后的沉寂和云影暗无天日地掠过又散开所震慑,“这可不是人住的地方!”
  “好久好久以前,”喇嘛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有人问世尊世界是否永存不朽,世尊没有答复……我在锡兰的时候,一个有智慧的寻求者从巴利文古经上证实这件事,其实毫无疑问,既然我们知道解脱之道,这个问题便是多余。可是——你瞧,并且认识幻相,徒弟!这些是真正的雪山!它们就像肃仁寺旁我那些大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大山!”
  在他们之上,高高之上,地球向雪线耸起,壮大的白桦到了东西横亘数百里的那条线便停住了,好像用尺画的那么整齐。雪线之上,岩石以悬崖和掀起的巨块的形式想竭力挣扎保持突出在雪面上。在这些悬崖巨块的再上面,积有永恒白雪,从开天辟地起便一直不变,只由于阳光和空气的变化而随时显得不同。他们可以看出风暴大时对雪面肆虐的痕迹。他们站在那里,又看到脚下绵延不尽的一片蓝绿林海;森林之下,在梯田和陡峭牧地之间有个村落,虽然雪暴在那里发怒咆哮了片刻,可是他们知道在那村庄之下,一道一千二百尺或一千五百尺的陡坡尽头有个湿谷,那里的涧流就是苏露基河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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