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29章

  他牵着马走下大路到西姆拉低处街市去,这个市场四通八达,人挤得很,以四个五角向上延展到市政厅,对这里路熟的人,可以毫不在乎这印度夏都所有的警察,游廊和游廊,小巷与小巷,避难洞与避难洞衔接得十分巧妙。为这繁华城市服务的各种人都住在这里——晚间替美女拉车、一直赌到天亮的人力车夫;杂货商、油商、古董贩、柴商、僧人、撬手和土著政府职员,林林总总,妓女们在这里谈论按说是印度行政会议最大机密的事,一半藩邦的助理副代表集中于此。马哈布·阿里也在这里一位回教牛贩家里租了一个房间,锁得远比在拉合尔招待所的房间严密。那里也是个产生奇迹的地方,因为一个回教马僮走了进去,一小时后一个混血种少年走了出来,穿着极不合身的成衣,那勒克瑙女子的染料真是顶呱呱。
  “我已经跟克莱顿大人讲过了,”马哈布说,“友谊之手已再度挡开了灾祸之鞭。他说你已在路上浪费了六十天,来不及派你到山里学校去了。”
  “我已经说过我的假日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可不要再上什么学校。这是我的合约的一部分。”
  “上校大人还没注意到这个合约。在回勒克瑙以前你先到罗干大人家去住。”
  “我情愿跟你住,马哈布。”
  “你可知道那是多大的体面,是罗干大人亲自要你去的。你上山去,沿着山顶那条路走,在那里你必须暂时忘掉你曾经跟卖马给克莱顿大人的马哈布·阿里见过面,谈过话,你也不认识克莱顿大人,记住这命令。”
  基姆点点头,“好。”他说,“罗干大人是什么人?不,”他看见马哈布两眼目光锐如利剑地望着他,“我实在从没听见过这个姓名,他可是,”他放低声音,“我们的人?”
  “你讲的什么莫名其妙的‘我们’,大人?”马哈布恢复他对欧洲人说话的声调说“我是个巴丹人;你是个洋人和洋大人的儿子;罗干大人在欧洲店铺中有个铺子,全西姆拉都知道那铺子,在那里打听就行了……还有,全世界之友,连他睫毛眨一下你也都要遵从。人们说他会魔术,但是别让这一点把你迷住,你上山去打听,大游戏现在开始了。”
  9.魔法水罐和珠宝游戏
  苏道克斯是贤人叶尔施,
  鸦族酋长之子,
  能人伊苏特把他养大,
  使他成为一个巫师。
  他动作敏捷学得更快,
  胆越来越大不怕一切;
  他跳可怕的克鲁克瓦利舞,
  来逗惹熊人伊苏特!
  基姆全心全意地进行生命之轮的下一转,他将暂时充做洋人。因此他一到了西姆拉市政厅下面的大马路,便摆出小洋大人的气派给人看。一个十岁左右的印度孩子坐在街灯柱下。
  “罗干先生的房子在哪里?”基姆诘问。
  “我不懂英语。”那孩子回答,基姆于是改用土语。
  “我带你去。”
  他们俩在神秘的暮色中走着,山坡下一片市嚣,山巅是雪松,买科山上清风徐来,托着星斗。房屋里的灯光高高低低地分布,仿佛形成双重苍窝,有些灯光是固定的,有些是口不择言的英国人出去赴宴时所乘的人力车发出的。
  “到了。”基姆的向导在紧接大路的一个走廊前停下说,那里没有门,只有一道穿珠子的幛帘拆散里面的灯光。
  “他来了。”那孩子用较叹息略高的声音说,随即隐去。基姆一开始便断言那孩子是奉派迎接他的,于是泰然自若地掀开帘子。一个头戴绿遮罩,蓄有黑须的人坐在桌前,用短而白的手从面前一个盘子里拿起一颗颗璀璨的小圆球体,穿在一根发亮的丝质细绳上,嘴里一面哼着,基姆意识到在一灯光圈之后,房间里充斥气味像东方所有寺庙的东西:一丝丝麝香味,一缕檀香味和不好闻的茉莉花油浸嵌入他的鼻孔。
  “我来了。”基姆终于开口,用土语说。那些气味使他忘了他应该摆出洋人的神气。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那人数着数目自语说,他穿珠子的动作快极了,基姆简直看不清楚他手指的动作。把他遮罩拉下,对基姆凝视了足足半分钟,他两眼的瞳仁一下子扩大,一下子小如针孔,仿佛能够任意操纵。塔刹利门那里有个托钵僧也有这种本领,并且以此赚钱,尤其是在骂愚蠢女人的时候。基姆注视得入神。他那位不体面的朋友,还可以像山羊似的使两耳抽动,这位新人不能仿效这种动作,令基姆颇为失望。
  “别怕。”罗干大人突然说。
  “我为什么要怕?”
  “你今天晚上睡在这里,而且你要跟着我直到回勒克瑙的时候,这是命令。”
  “这是命令,”基姆也跟着说。“可是我睡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房间里,”罗干大人朝黑湫湫的里面挥手。“那就这样了,”基姆从容地说,“现在呢?”
  他点点头,把灯举过头顶。灯光掠过他们,墙上显出一批西藏魔鬼舞面具,挂在跳魔鬼舞用的、绣有恶鬼邪魔的帷幔之上——有角的面具、狰狞的面具和能把人吓痴了的面具。一处角落里有个全副盔甲手执长戟,咄咄逼人的日本武士,另有长矛、剑、匕首等二十件闪烁生光。可是比这一切更令基姆感兴趣的——他在拉合尔博物馆已经看见过魔鬼舞面具——就是瞥见在门口离开他的那个柔眼印度孩子盘腿坐在上有珍珠的那张桌子下,鲜红的嘴唇微含笑意。
  “我想罗干大人想使我害怕,我敢说桌子底下那个小鬼也想见到我怕,这地方,”他大声说,“像一所妙屋。我的床在哪里?”
  罗干大人指着那些狰狞难看的面具旁的角落里一条土式被子,拿起灯走掉,房间顿时漆黑。
  “那位是罗干大人吗?”基姆身子蜷曲躺下时间。没有答复,可是他听得见印度孩子的呼吸,于是循着声音爬过去,冲入黑暗中,一面喊道:“回答我,小鬼!你敢这样欺骗洋大人吗?”
  他幻想从黑暗中听到一阵低笑的回声,这不可能是那柔弱的印度孩子发出的,因为那孩子在哭泣。基姆当下提高嗓子,喊道:“罗干大人!哦,罗干大人!你的仆人不对我说话,那也是命令吗?”
  “是命令。”声音从他身后发出,把他吓了一下。
  “好,可是记住,”他一面摸索回到被子那里去,一面喃喃低语,“我明天早上收拾你。我不喜欢印度人。”
  那一晚可不舒服,房间里讲话声和音乐太多。两次有人叫他名字,把他惊醒。第二次吵醒时,他起身去找,结果鼻子碰在一个讲人话可是腔调不像人讲的一个盒子上,擦伤了。那声音似乎在一个锡喇叭里终止,有金属线和地板上一个较小的盒子相连——直到目前为止,他可以凭触觉判断,那声音十分生硬而且似乎在转动,是从喇叭里发出来的。基姆揉揉鼻子,越来越气,他照常用印地语思索。“这个唬唬街市上一个乞丐也许有效,可是我是个洋人又是一个洋大人的儿子,这已经是双重高贵,何况又是个勒克瑙学生,对(这里他改用英语),一个圣查威尔学校的学生。他妈的那罗干先生的眼睛!那是一种机器,像一架缝衣机。哼,他真是太欺负人——我们在勒克瑙可不会这样被吓倒——不会!”他再改用印地语:“可是他这样搞有什么好处?他只是个生意人——我是在他的铺子里。可是克莱顿大人是位上校——而我想克莱顿大人曾有命令吩咐该怎么做。我早上将怎么打那印度孩子!嘿,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有喇叭的盒子传出一阵骂人的话,声音尖而冷漠,措词凶而巧妙,是基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把他弄得一时颈上寒毛直竖。那恶毒的东西稍微一住嘴,基姆便听到像缝衣机般低柔的呼呼声,令他心安。
  “别动!”他喊道,这时又听到一声低笑,这下子他打定了主意。“别动——不然就揍得你头破血流。”
  那盒子不睬他。基姆去扳那个锡制的喇叭,有样东西喀嗒一声顺手而起。他显然掀起了一个盖子,那里面藏着一个魔鬼,现在它该完蛋了,因为他闻了一闻,闻到街市上缝衣机的味儿,他将要驱鬼。他脱掉上衣,把它塞在盒子口里,使劲之下有个长而圆的东西弯折了,呼呼响了一下,那骂人的声音便停住了——要是把一件卷起的上衣捣向蜡制圆筒,再塞入一具昂贵的留声机里去,声音当然要停住。基姆后来恬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他察觉罗干大人在俯视他。
  “噢!”基姆说,坚决保持他的洋人身份,“夜间有个盒子对我说骂人的话。我把它弄停了,那是你的吗?”
  那人伸出手来。
  “握手,欧哈拉。”他说,“不错,那是我的盒子,因为我那些藩王朋友喜欢,所以我备有这些东西。那个坏了,不过价钱便宜。对,我的君王朋友们十分喜欢玩具——我有时候也喜欢。”
  基姆用眼角睨视,把那人上下端详一番。他身穿洋人衣服,因此是个洋人,可是他讲乌尔都语的口音和讲英语的腔调,表明他决不是洋人,基姆还没开口,他便似乎明白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他不像维克托神父或勒克瑙学校里的教师们那样不嫌烦地解释自己。最可爱的是——他把基姆当个亚洲人平等看待。
  “抱歉你今天早上不能揍我的孩子。他说他会用刀或毒药杀你。他嫉妒,我于是罚他待在角落里,今天一天不跟他说话。他刚才想杀害我,你必须帮我弄早餐,他现在太嫉妒,不能信任他。”
  一位从英国来的真正洋大人会大惊小怪地讲这种事,罗干大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像马哈布·阿里在北边纪录他那些琐事一样。
  店铺的后廊伸出山坡,俯视邻居的烟囱顶管,西姆拉的房子一般都是如此。那店铺比罗干大人亲手做的纯波斯风味早餐还要使基姆入迷。拉合尔博物馆比较大;可是这铺子里古里古怪的东西比较多——从西藏来的杀鬼匕首和法轮;松石和原琥珀项链;绿玉镯子,用镶有原柘榴石罐子装得很古怪的线香;前一夜里见到的那些魔鬼面具,一面墙完全挂着孔雀蓝色的帷幔;涂金的如来佛像,能手提的漆制神台,盖上有松石的俄国茶壶,用古老十角形蔗杆盒子装的成套薄瓷器;黄色象牙质十字架——据罗干先生说竟是从日本来的;有灰尘的成捆地毯,气味非常难闻,堆在破旧的几何图案屏风后面;饭后洗手用的水缸,是波斯货;既非中国制也非波斯制的暗色铜香炉,炉身四周雕有奇形怪状的魔鬼;玉像生皮般成结,光泽已失的银腰带;玉、象牙和深绿玉髓制的发夹;各式各样的武器,此外还有成千种其他古怪东西,放在盒子里或是堆积着,再或是乱放在房间里。只有那张摇摇晃晃的松木桌四周有空位,罗干大人便俯在那张桌子上做事。
  “这些东西都不值一钱。”主人顺着基姆的眼睛望去说,“我买下是因为它们很好看,有时候也卖掉——假如我喜欢买者长相的话,我的工作就在桌上——一部分。”
  它们在晨晖中一片灿烂——统统是红、蓝、绿色的闪光,间杂钻石夺目的蓝白色光彩,基姆睁开了眼睛。
  “啊,这些宝石不错。照到太阳也不会坏,而且很便宜,可是患了病的宝石情形就大为不同。”他开始把基姆的餐碟堆得高高的,“没有别人,只有我会治好一颗生病的珍珠或使松石再呈蓝色,我承认蛋白石不同,任何一个傻瓜都能把蛋白石修好——可是要把一颗毛病的珍珠弄好,那只有我。要是我死掉,那么就没有人了……啊,不行!你不会搞珠宝。将来有一天,你只要对松石稍微懂一点,那就很够了。”
  他走到后廊尽头,从滤水池里装满那个重的素陶水罐。
  “你要喝水吗?”
  基姆点头,罗干大人在十五尺外,把一只手放在水罐上,转眼之间,水壶罐到了基姆手肘旁边,水满满的,离开罐口不到半寸,只剩下那块白布微皱,显出它是从那里过来的。
  “哇!”基姆惊奇万分地喊,“这是法术。”罗干大人的微笑显示这个恭维很得体。
  “把它扔过来。”
  “它会碎的。”
  “我说,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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