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210章

  “试一试!”船长回答道。“别灰心丧气!来吧!现在是您的好时机。离开航道吧,杰克·邦斯贝!”
  可是杰克·邦斯贝没有听从这个劝告,而是悲伤地低声说道:
  “都是从您的箱子开始的。我为什么那天夜里要把她护送回家呢?”
  “我的朋友,”船长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原以为是您战胜了她,而不是她战胜了您。您是个这样见多识广的聪明人!”
  邦斯贝先生只是发出一声压抑住的呼声。
  “来吧!”船长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他,说道,“现在是您的好时机!离开航道吧!我将会掩护您的退路。现在是逃走的时候!邦斯贝!这是为了自由。下决心吧!一!”
  邦斯贝一动不动。
  “邦斯贝,”船长低声说道,“下决心吧!二!”
  拜期贝第二次没有动。
  “邦斯贝!”船长催促道,“这是为了自由;下决心吧!三!
  要么现在逃走,要么永远也逃走不了了!”
  邦斯贝那时还没有动,而且永远也不动了,因为麦克斯廷杰在这之后立即跟他结了婚。
  在婚礼中船长感到最可怕的情况之一是朱莉安娜·麦克斯廷杰对婚礼所显示出的极大的兴趣,以及这位很有前途、现在已经是她母亲的翻版的孩子在观察整个程序进行时所表现出的不详的专心致志。船长从这当中看到了捕获男子的圈套正接连不断、无穷无尽地伸展开来;也看到了海员们世世代代所受的压制与胁迫,它注定了海运事业必然的命运。这景象比博库姆太太和另一位女士的坚定无畏的神态,比那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礼帽的先生的兴高采烈的情绪,或甚至比麦克斯廷杰太太的凶恶而又坚强的性格更使他难忘。年幼的麦克斯廷杰们对正在进行的事情很不了解,更不关心,在仪式进行过程中主要在相互踩半高统靴;但是这些可怜的小儿们的行为只是更加衬托出和点缀了朱莉安娜身上所显露出的发育过早的妇女的征象。船长想,再过一、两年,居住在这些孩子们的家里将会遭到毁灭。
  婚礼结束的时候,所有年轻的家庭成员们都跳跃着拥到邦斯贝先生身前,亲切地称他为爸爸,向他欢呼,并从他那里讨取半便士。这些感情洋溢的场面过去之后,队伍准备又要出发,这时由于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意想不到地极度悲痛,因此把出发时间稍稍推迟了一些时候。看来,这个可爱的孩子把小教堂跟墓碑联系起来了;他认为进小教堂的目的如果不是像平时那样去做礼拜的话,那么他就以为他的母亲即将被庄重地埋葬,他将永远失去她了;他因为确信这一点,心中十分痛苦,就用令人惊奇的气力,拼命大哭,脸色都发青了。这种亲切的感情的表露不管多么使他的母亲感动,但这位杰出的女人的性格却不允许她的赞许退化为软弱。所以,她为了开导他醒悟,对他的头进行摇晃,刺戳,责骂以及采取其他类似的措施仍然失效之后,就把他拉到新鲜空气中,试用另一种方法;婚礼的参加者们听到迅速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尖锐的类似鼓掌的,然后他们看到亚历山大接触到庭院中极冷的铺路石,脸孔涨得通红,高声痛哭起来。
  然后,队伍又重新排好,并向结婚筵席已摆好的布里格广场进发;它按照来的次序回去,路旁的人群向邦斯贝发出了许多诙谐的祝贺,恭喜他新近获得的幸福。船长一直陪送到住宅门口;但是博库姆太太愈来愈亲热的态度使他感到不安,因为这位女士已经从她全神贯注的任务中解脱出来(由于新郎已经平安无事地结了婚,女士们的警惕与戒备因而都明显地减弱了),所以腾得出空闲的时间来对他表露兴趣,于是他就在那里用微弱的,以另有约会作为借口,离开了那个住所和那位俘虏,并答应很快就回来。船长还有一个不安的理由,就是他后悔地回想起,邦斯贝被俘首先是他促成的;虽然他确实并非有意要去促成,而是他对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智慧无限信任的结果。
  直接回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家里去看望老所尔·吉尔斯,而不首先绕道去打听一下董贝先生的情况怎样,这不是船长所想选择的路线;尽管董贝先生躺着养病的房屋是在伦敦近郊,一块荒野的边缘,他也还是要去。所以当他已走累了的时候,他就在半路得到一个人的帮助,搭了他的车,愉快地完成了其余的旅程。
  窗帘已经拉下来,房屋十分寂静,因此船长几乎害怕敲门;但是他挨着门静听,听到里面靠近门口的地方有轻微的,所以就轻轻地敲了一下。图茨先生前来开门。实际上,图茨先生和他的妻子刚刚才到达那里;他们首先到海军军官候补生那里找他,并从那里得到这个住址。
  虽然他们不久前才到达那里,但图茨夫人已经从什么人那里把婴孩抓到手,把他抱在怀里,坐在楼梯上,搂着他,爱抚着他。弗洛伦斯在她身旁,向他们弯下身子;谁也不知道,图茨夫人搂得最多,爱抚得最多的是谁,是母亲还是婴儿;谁也不知道,谁最爱谁,是弗洛伦斯最爱图茨夫人,还是图茨夫人最爱弗洛伦斯,还是两个人最爱这小婴孩;这几个人满怀着深情与激动。
  “您的爸爸病得很重吗,我亲爱的宝贝弗洛伊小姐?”苏珊问道。
  “他病得很重,很重,”弗洛伦斯说道。“但是,苏珊,亲爱的,您不应该像过去那样对我说话。啊,这是什么?”弗洛伦斯惊奇地摸摸她的衣服,说道,“这是您过去的旧衣服吗,亲爱的?这是您过去的帽子,卷发,一切都是过去的吗?”
  苏珊突然泪流满脸,大哭起来,并在那只十分惊异地抚摸着她的小手上像阵雨一般地不断吻着。
  “我亲爱的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向前走了一步,说道,“我来向您解释。她是一位极了不起的女人。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她经常说——她在我们结婚之前就说了,一直说到今天——,您不论什么时候回到家里,她都要来看您;她不穿别的衣服,而只穿她过去服侍您时穿过的衣服,因为唯恐不这样她在您面前就会显得生疏起来,也唯恐您会不像过去那么喜欢她。我本人赞美这衣服,”图茨先生说道,“我喜欢她穿着它!我亲爱的董贝小姐,她将重新做您的侍女,您的保姆,以及她过去曾做过的一切。她没有变。”图茨先生怀着伟大的感情与崇高的钦佩的心情,说了这些话以后,又说道,“但是,苏珊,我亲爱的,我所要请求的只是,您要记住医生的话,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
  第六十一章 她变宽厚了
  弗洛伦斯需要帮助。她的父亲特别需要帮助。她的老朋友在这时前来雪中送炭,这份情谊显得特别珍贵。死神站在他的枕边。过去的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影子。他心神破碎,躯体病危,疲乏的头躺在床上他女儿的手上(这是为他准备的),从此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她经常跟他在一起。他通常是认识她的;但在神志昏迷的时候,他常常弄不清他跟她讲话时的周围环境,而跟别的情况混淆起来。因此他有时跟她谈话的口气就仿佛他的儿子刚去世不久;他会跟她说,他曾看到她在小床边侍候——虽然他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谈过这一点,但这个情况他是看到过的——;然后他会把脸掩藏在枕头里,抽泣起来,并伸出他消瘦的手。有时他会问她,“弗洛伦斯在哪里?”“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我不认识她!”他会这样喊道。“我们分离得这么久,我不认识她了!”那时他的眼睛就一动不动地瞪着,恐怖就会笼罩在他身上,直到她能安慰他,使他慌乱的心平静下来为止;这时候她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而在别的时候她却费很大劲才能使这些眼泪不流。
  有时他好几个小时说着梦话,说到他过去经营商业的一些情景;弗洛伦斯听他说的时候许多地方都听不明白。他会重复那个孩子的问题,“钱是什么?”然后沉思着,考虑着,并多少相互连贯地自己跟自己议论着,以求得一个最好的答复,仿佛在这时之前,这个问题从来不曾向他提出来过似的。他会两万次沉思默想地、继续不断地重复他过去公司的名称,每说到一次都会把头转向枕头。他会计算他孩子的数目——一——二——停住,然后回去,用同样的方式重新开始。
  但这是当他的精神处于最错乱时的情形。在他生病的其他时候,也是比较经常的时候,他常常想到弗洛伦斯。他最时常会做的是这样一些事情:他会想起最近记忆起来的那个夜间,那个她曾经走到楼下他的房间里的那个夜间,他会想象他的心里非常痛苦,而且他还跑出去追她,并上楼去找她。然后他把那个时候跟后来看到许多脚印的日子混淆起来了;他对脚印的数量感到吃惊,当他跟在她后面的时候,他会开始数它们。突然,在其他脚印中间,出现了一只带血的脚印,一直向前走着。然后,他开始看到在隔一定时间就看到的敞开着的门;往门里看,他可以在镜子中看见形容枯槁的人的可怕的映像,这人把什么东西掩藏在胸中。在许多脚印和带血的脚印中间,这里那里一直都有弗洛伦斯的脚印;她依旧在前面走。他依旧怀着一颗烦乱不宁的心,在后面跟随着,数着,一直向前走,一直往更高的地方爬,一直爬到一座宏伟的塔的尖顶上,那是需要好多年才能攀登上的。
  有一天他问,好久以前跟他讲话的是不是苏珊。
  弗洛伦斯回答道,“是的,亲爱的爸爸,”然后问他,他是不是想见她?
  他说,“很想见”。于是苏珊全身不是没有哆嗦地走到他的床边。
  这对他似乎是极大的安慰。他恳求她别走;他已原谅了她过去所说过的话,要她留下来;他说,现在弗洛伦斯跟他和过去已完全不同了,他们很幸福。让她来看看这!他把那个温柔的头拉到他的枕头上,让它躺在他的旁边。
  他好几天、好几个星期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终于有一天他开始平静下来了,他——一个虚弱无力的、只有几分像人的人——躺在床上,说话的很低,只有挨近他的嘴唇才能听得到。现在,他躺在那里,通过打开的窗子,向外看到夏日的天空和树木,傍晚还看到日落,心中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愉快。他注视着云彩与树叶的阴影,似乎对阴影产生了同情。他有这种感情是很自然的。对他来说,生活与世界仅仅是阴影而已。
  他开始为弗洛伦斯的疲累感到不安,常常不顾自己体弱,低声在她耳旁说,“我亲爱的,到新鲜空气中去散散步吧。到你的好丈夫那里去吧!”有一次,当沃尔特在他房间里的时候,他招呼他走近一些,并弯下身子,然后他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对他说,他知道,当他死去的时候,他可以把女儿信托给他。
  有一个傍晚,快要日落的时候,弗洛伦斯和沃尔特一起坐在他的房间中(因为他喜欢看到他们);弗洛伦斯手中抱着孩子,开始向这小家伙唱歌;她唱的正是她过去时常向他死去的儿子唱的歌。他当时听到这歌声无法忍受,因此举起颤抖的手,恳求她停止唱;可是第二天他又请她唱它,而且从这时起他经常在傍晚提出这个请求;她也就唱了。他转过脸听着。
  有一次弗洛伦斯坐在他房间中的窗口,在她与她过去的侍女(她仍然是她忠实的伴侣)之间放着一个针线篮子。他打瞌睡了。这是个美丽的傍晚,要再过两个小时天才昏黑。寂静无声的气氛使弗洛伦斯浮想联翩地陷入了沉思。她在片刻之间忘记了一切,但却回忆着这位躺在床上、已经大大改变了的人把她介绍给她美丽的妈妈时的情景;当胳膊肘支托在椅背上的沃尔特碰了她一下的时候,她才惊醒过来。
  “我亲爱的,”沃尔特说道,“楼下有人想跟你谈话。”
  她觉得沃尔特的神情严肃,就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没有,我亲爱的!”沃尔特说道,“我本人已看到那位先生,并且跟他谈了话。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是不是跟我来?”
  弗洛伦斯把她的胳膊伸进他的胳膊里,并把父亲交给那位黑眼睛的图茨夫人(她坐在那里干着针线活,那份麻利、灵巧劲儿只有黑眼睛的女人才能有),然后陪着她的丈夫到楼下去。在跟花园相通的一间舒适的小客厅里,有一位先生在那里坐着;当她走进去的时候,他站起来,想向前迎接她,但由于他两只腿的特殊情形,他拐了一个弯,只在桌边就停住了。
  这时弗洛伦斯记起这是菲尼克斯表哥;起初由于树叶阴影的缘故,她没有把他认出来。菲尼克斯表哥跟她握手,向她祝贺她的婚姻。
  “说实在的,”当弗洛伦斯坐下来的时候,菲尼克斯表哥坐着说道,“我真希望能早些来向您表示祝贺。可是,事实上许多使人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可以说是一桩桩接踵而来,我本人处在非常不体面的状况中,完全不适合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我现在所保持的交际活动是我自己个人的交际活动。对于一个对自己才能有很高自我评价、知道他事实上能无限地把自己忙得团团转的人来说,有这样一点交际活动,决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这位先生的态度中表现出某种难以确定的局促不安与忧虑的神情(虽然其中有一些小小的、没有恶意的、异乎寻常的东西,但这始终是上流社会人士的局促不安与忧虑),弗洛伦斯从他的这种态度中,也从沃尔特的态度中看出,在这之后,她将听到他说明这次来访目的的一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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