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99章

  奇克夫人对这场可怕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三个想法。首先是,她不能理解这件事。第二是,她的哥哥没有作出应有的努力。第三是,在举行第一次晚会的那一天,如果她被邀请参加宴会的话,那么就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一点她当时就这样说过。
  不论是谁,对这场灾难所发表的意见,都不能阻止它,减轻它或使它加重。人们得知,公司本应当在最有利的情况下结束营业的,但董贝先生却自愿放弃他的一切财产,而不请求任何人施予恩惠。人们得知,恢复公司业务的问题根本谈不上了,因为任何以互相让步为目的的友好协商他都不愿意听取;他过去作为商业界受尊敬的一个人,曾经担任过一些负责的和荣誉的职务,现在他把所有这些职务全都辞退了;据有些人说,他快要死了;据另一些人说,他忧伤得要发疯;据所有的人说,他是个心灰意冷的人。
  公司的职员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表示哀伤的宴会,宴会上由于有滑稽逗趣的歌唱,所以气氛活跃,进行得很好。在这之后,大家就分道扬镳,各奔四方了。有些人到国外工作;有些人在国内其他公司中任职;有些人突然记起了他们有深厚感情的乡下亲戚,就动身去看望他们;有些人则在报纸上刊登求职广告。在原先的职工中,只有珀奇先生一个人还留下来,坐在托架上看着会计们,或从托架上跳下来,去巴结那位能帮他到火灾保险公司谋求职务的会计长。办公室很快就变得肮脏起来,无人照管。如果这时候董贝先生来到这里的话,那么在院子角落里出售拖鞋和狗颈圈的主要商人心里就会琢磨,现在再像过去那样把食指举到帽檐行礼是否合适了;搬运员把手藏在白围裙下面,发表了规劝人们不要有野心的讲话;在他看来,英文中野心(ambition)与毁灭(perdicBtion)这两个词是押韵的,这不是没有道理。
  莫芬先生这位眼睛淡褐色、头发与连鬓胡子稍稍有些斑白的单身汉,也许是公司核心圈的人物中,唯一为降临的灾难由衷地、深切地感到悲痛的人(公司的老板当然除外)。在许多年中,他以应有的恭敬与尊重对待董贝先生,但是他从来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本性,从来不曾卑鄙地向他谄媚过,或者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而纵容过他的欲望。所以他没有因为过去自卑自贱而现在来寻求报复;没有像长久被绷紧的弹簧那样,在放松之后迅速地弹回去一下。他起早贪黑地工作,来查明公司业务中各种复杂或困难的帐目;他总是到场解释需要解释的情况;有时他深夜还坐在以前的房间中研究问题,他把问题研究清楚了就可以不必再向董贝先生本人查问,要求他来作出痛苦的说明;然后他回到伊斯林顿的家中,在睡觉前拿出大提琴,拉出极为忧郁、凄凉的曲调,来使心情平静下来。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用这音调优美、倾诉哀愁的乐器来安慰自己;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使他感到十分沮丧,所以他拉出极为深沉的声调来消除忧伤,这时候房东太太前来通报说,有一位女士来到。(房东太太很幸运是个聋子,她对这些音乐演奏除了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隆隆作响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她穿着丧服,”她说道。
  大提琴立刻停止发声,演奏的人极为亲切、极为小心地把它搁在沙发上,一边做了个手势,请那位女士进来。他立即跟着走出房间,在楼梯上遇到哈里特·卡克。
  “您一个人!”他说道,“约翰今天早上到这里来过!出了什么事了,我亲爱的?可是不,”他补充说道,“您的脸容说明了完全不同的情况。”
  “这么说,我担心,您在我脸上看到的是自私感情的流露了,”她回答道。
  “这是令人很愉快的感情,”他说道,“如果是自私的感情的话,那么也是值得在您身上看到的一桩新奇事儿。但是我不相信这一点。”
  这时候他已给她搬过去一张椅子,并在对面坐了下来;大提琴舒适地躺在他们中间的沙发上。
  “您不要因为我单独来或约翰没有告诉您我要来而感到惊奇,”哈里特说道,“当我把我到这里来的原因告诉您以后,您就会相信我的。我现在就告诉您好吗?”
  “再好不过了。”
  “您不忙吗?”
  他指指躺在沙发上的大提琴,说道,“我整天都工作。证人就在这里。我向它倾吐了我的一切烦恼。我真但愿除了我个人的忧虑外,我没有别的忧虑可以向它倾吐了。”
  “公司是不是倒闭了?”哈里特认真地问道。
  “完全倒闭了。”
  “永远不能再恢复了吗?”
  “永远不能了。”
  当她的嘴唇把这几个字不出声地重复说了一遍的时候,她脸上明朗的表情并没有笼罩上阴影。他似乎无意识地带几分惊奇地注意到这一点,然后重新说道:
  “永远不能了。您记得我以前跟您说过的话吗?长期来,一直不可能说服他,不可能跟他讲理,有时甚至不可能接近他。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公司已经垮台了,永远也不能振兴了。”
  “董贝先生本人是不是也毁了?”
  “毁了。”
  “他没有留下私人财产吗?什么也没留下吗?”
  她中包含的某种焦急的情绪,她脸上露出的几乎是喜洋洋的表情,似乎使他愈来愈感到惊奇,同时也使他感到失望,这种表情与他自己的情绪是很不一致的。他用一只手的指头敲着桌子,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摇摇头,说道:
  “董贝先生有多少财产,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虽然它无疑是很大的,但他的债务也很大。他是个高尚、正直的人。任何人处在他的地位都能跟与他有交易的人达成协议来挽救自己,这种协议会使对方增加微小的、几乎是觉察不到的损失,同时给他留下一笔钱,让他可以生活。许多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这样做的。可是他却决心偿付一切,直到最后一个法新。他本人说,他的资产将能抵偿或接近抵偿公司的债务,任何人都不会遭到很大损失。啊,哈里特小姐,我们不妨经常记住:道德超过了应有的限度有时就成了罪恶。他的这个决定也充分表现了他的高傲。”
  她听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少变化,或者完全没有变化。她的注意力不集中,这说明她心中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当他停止讲话的时候,她急忙问他道:
  “您最近看到他吗?”
  “谁也没有看到他。当这场业务危机使他必须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才走出来,然后他又回到家里,闭门不出,也不会见任何人。他给我写过一封信,感谢我过去的服务,那些赞扬的话有些过分,不是我所应得的;他在信中同时向我告别。在那些光景美好的年月中我跟他就从来没有很多来往,现在我就更加审慎,不想随意去打扰他;但是我曾经尝试这样做过。我曾经给他写信,到他那里向他提出请求。但是所有这一切全是徒劳。”
  他注视着她,好像希望她能比刚才表示出更多的关心;他说得庄重而又富于感情,仿佛想要给她加深印象似的;但是她的表情没有改变。
  “唔,哈里特小姐,”他露出失望的神态,说道,“谈这些不合适。您不是到这里来听这些话的。您心中有别的更愉快的话题。让我们转到这些话题上来,这样我们可以谈得融洽些。就这样吧!”
  “不,我的话题和您的相同,”哈里特直率地、迅速地表示出惊奇,回答道,“难道能不相同吗?约翰和我最近对这些巨大的变化思考得很多,谈论得很多,难道这不是很自然的吗?约翰为董贝先生服务了这么多年,您知道是按照什么条件服务的,现在,董贝先生,就像您所说的,破产了,而我们却很有钱了。”
  她的脸善良、真诚,莫芬先生这位眼睛淡褐色的单身汉自从第一次看到它以来一直喜欢它;可是现在当它露出极端喜悦的神色时,它却不能像过去那样使他喜欢了。
  “我不需要提醒您,”哈里特说道,一边眼睛向黑色的衣服低垂着,“我们的境况是通过什么途径发生变化的。您没有忘记,我的弟弟詹姆士在那个可怕的日子去世以后,没有留下遗嘱,除了我们之外他没有别的亲属。”
  她的脸虽然比片刻之前苍白、忧郁,可是他却比刚才更喜欢看到它。他似乎呼吸得更为轻松愉快了。
  “您知道我们的历史,”她说道,“我两个弟弟的历史,它们都跟您刚才那么真诚地谈到的那位倒霉的、不幸的先生联系着。您知道,我们的需求——约翰的和我的——是多么少,我们在这许多年中一起度过了这样一种生活之后,我们多么不需要用什么钱;由于您的好意帮助,他现在的收入是足够我们两人用的了。您没有料想到我到这里来想请您帮什么忙吧?”
  “我不知道。一分钟以前,我好像料想到了。现在我觉得,我没有料想到。”
  “关于我死去的弟弟,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如果死者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情的话——可是您了解我。关于我活着的弟弟,我可以说很多的话。可是我需要补充的就是,他想尽他的责任——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到这里来请求您给予必不可少的帮助的;除非这件事完成了,否则他是不能安宁的。”
  她又抬起眼睛,在注视着她的人的眼睛中,她脸上露出的兴高采烈的神色开始显得漂亮起来了。
  “亲爱的先生,”她继续说道,“这件事必须很谨慎很秘密地做。您的经验与知识将会向您指出完成这件事的方法。也许可以使董贝先生相信,从他遭受严重损失的财产中还意外地保存下来一笔钱;或者那些跟他从事大宗交易的人们当中,有人由于崇敬他正直、高尚的品格,自愿捐献出一笔款项;或者这是过去无法收回的一笔旧欠款归还来了。做这件事一定有很多方法。我知道您会选择最好的方法。我到这里来请求您的是,您将以您特有的那种善良、慷慨、慎重的方式为我们做这件事。您永远也别向约翰提到这件事。他认为,他的幸福主要在于他秘密地尽了他的责任,不被人知道,不受到赞扬。他遗产中很小的一部分可以留给我们,其余部分的利息由董贝先生在他的余年中领取。我请求您忠实地为我们保守秘密;不过我相信您会这样做的;从现在起,即使是在您和我之间,也不要悄悄地提起它,而让它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因为我有新的理由来感谢上天,并由于有这样一位弟弟而感到高兴和自豪。”
  当天使们看到一位忏悔的罪人进入天国,列身在九十九个正直的人们中间的时候,他们脸上才能出现这种兴高采烈的神情。她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泪水,这并没有使这种神情暗淡失色,而是使它变得更加明亮。
  “我亲爱的哈里特,”莫芬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对这没有思想准备。您的意思是:您希望由您本人继承的那份遗产也跟约翰的那份一样用于你们善良的目的,我这样理解对吗?”
  “对,对,”她回答道,“在这么长久的时间中我们分享一切,并有着共同的忧虑、希望与目的;难道我能容忍把我排除在这件事情之外吗?难道我不能要求自始至终成为我弟弟的伙伴与助手吗?”
  “上天不容许我有不同意见!”他回答道。
  “这么说,我们可以依赖您友好的帮助了吗?”她说道。
  “我知道,我们可以了!”
  “如果我不能从心灵里向你们保证我会这样做的话,那么我就不是一个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或我愿意相信我就是那样的人,而是一个坏一些的人了。你们可以毫无保留地指望我帮助你们。我以荣誉发誓,我一定为你们保守秘密。
  如果到头来发现我的担心没有错,董贝先生由于一意孤行(看来没有什么办法能影响他改变这一点),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的话,那么我将帮助你们完成您和约翰共同想出的计划。”
  她向他伸出手,并露出热诚的、快乐的脸容向他表示感谢。
  “哈里特,”他把她的手留在自己手中,说道,“现在跟您讲你们所能作出牺牲的价值(尤其是讲仅仅金钱方面的牺牲的价值)是无益和放肆的;呼吁你们重新考虑你们的决定或对它规定一个狭窄的幅度,我觉得也同样是荒谬的。我没有权利让我这个软弱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插手,来毁坏一个伟大历史的伟大结局。可是我有一切权利恭恭敬敬地做好你们信托给我的事情,而且十分高兴,因为它来自一个比我的可怜的世俗的知识更高尚、更纯洁的灵感的源泉。我所要说的只是这一点: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我宁愿成为这样的仆人和您所选择的朋友,而不愿意成为世界上除您本人之外的任何其他人。”
  她又热诚地谢谢他,祝他晚安。
  “您要回家吗?”他说道。“让我陪您一道走。”
  “不,今天您别陪我。我现在不回家;我要单独去拜访一个人。您明天来好吗?”
  “好,好,”他说道,“我明天来。同时我将考虑一下这件事,我们怎样进行最好。也许·您·也·将·会考虑这件事,亲爱的哈里特,同时,——同时,——请您也稍稍考虑一下与这事有关的我。”
  他陪她走到门口,她的一辆轿式马车正在那里等着她。当马车离开以后,他回到楼上来的时候,如果房东太太的耳朵不聋的话,那么她就能听到他喃喃自语地说道,我们都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当一个老单身汉是一个使人伤心的习惯。
  大提琴躺在两张椅子中间的沙发上;他把它拿起来,没有移开空着的椅子,在原先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用低沉的演奏着,同时望着另一张空着的椅子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时间很久很久。他通过乐器表露出的感情起初虽然非常感伤动人,温柔多情,但跟他看着那张空着的椅子时脸上表露出的感情相比,那就算不了什么了;他脸上表露出的感情十分诚挚,他不得不采用卡特尔船长的办法,不止一次用袖子去擦脸。但是大提琴伴随着他的心情,渐渐地转到了《和睦的铁匠》①这支音调优美的曲子上;他把它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后来他红润与安祥的脸孔就像一位真正的铁匠的铁砧上的真正的金属一样闪闪发光了。总而言之,大提琴和那张空椅子一直成为他单身生活的伴侣,直到将近午夜。当他坐下吃晚饭的时候,大提琴竖立在沙发的一角,似乎怀着难以形容的智慧,通过它那钩形的眼睛,向那张空椅子递送着秋波,它那挺凸的肚子里充满了一大群和睦的铁匠的和睦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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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和睦的铁匠》(HarmoniousBlacksmith)是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GeorgeFridericHandel,1685—1759年)所写的一个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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