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88章

  “在你所夸耀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取得了胜利;”她说道,“我把你当作我所知道的最卑鄙的人,当作那位高傲的暴君的寄生虫与工具挑选出来,这是为了使他的创伤可以更深些,更痛些;你去吹嘘吧,为我对他进行报复吧。你知道,你今天夜里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你知道,你是怎样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的;如果你不能像我那样看到你自己那令人厌恶的真面目的话,那么你总能像我那样看到你自己那卑鄙的真面目了。
  你去吹嘘吧,并为你自己对我进行报复吧。”
  他的嘴里吐出白沫,额上流出汗珠。如果她曾经畏缩过哪怕一刹那的话,那么他就会捆住她的两只手;可是她像岩石一样坚定,她的锐利的眼光从没有离开过他。
  “我们不能这样分离,”他说道,“难道你以为我这样愚蠢,会让你这样疯疯癫癫地走掉吗?”
  “难道你以为,你能留得住我吗?”
  “我要试一试,我亲爱的,”他的头凶猛地作了一个威胁的姿态。
  “愿上帝怜悯你,如果你要试试走近我的话。”
  “如果我以后不吹嘘、夸耀,那么怎么样呢?”他说道,“如果我已转变了,那么怎么样呢?”他的牙齿又闪出亮光。
  “我们必须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项协议,否则我就会采取你所意想不到的步骤。坐下,坐下!”
  “太晚了!”她喊道,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星来了。“我已经把我的声望与名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已决定忍受将落到我头上的耻辱;我知道它是我所不应当得到的——你也知道这一点,而他是不知道的,永远不能知道,也将永远不会知道的。我将无声无息、不作任何表白地死去!为了这个目的我在深更半夜单独跟你在一起。为了这个目的我以你的妻子这个虚假的名义在这里跟你会见。为了这个目的,我听凭这些仆人在这里看到我,然后把我在这里独自留下来。现在什么也不能救你了。”
  如果他能把姿容美丽的她扎根在地板上,使她的胳膊垂落在身体两侧,使她完全听凭他摆布的话,那么他真愿意把他的灵魂出卖掉。可是他看到她的时候不能不害怕她。他看到在她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看到她是不顾一切的,她对他的不能熄灭的憎恨不会在什么地方停住。他的眼光跟随着她,看到她怀着粗暴无情、毫不迁就的决心,把手伸进衣服,放在雪白的胸脯上;他想,如果她的手来打他、没打中的话,那么它就会很快接下去打她自己的胸脯的。
  因此,他不敢走近她;但是他走进来的门是在他的身后,所以他就走回去把门锁上。
  “最后,请听一下我的警告!你自己得当心点!”她又微笑着说道,“就像所有背信弃义的人一样,你已经被人出卖了。他已经知道,你现在在这里,或者将要到这里来,或者一直在这里。今天夜里我确实看见我的丈夫在街上乘坐在一辆四轮马车里!”
  “婊子,你撒谎!”卡克喊道。
  就在这时候,门厅里的铃大声响着。当她像女巫一样举起手来,在她的符咒的召唤下,传过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发白了。
  “听!你听到了吗?”
  他用背顶着门;因为他看到她发生了点变化,以为她正走来想从他身边闪过去。可是她在片刻间走进对面通到卧室的门里去,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一旦她有了转变,一旦她的坚定不屈的眼光转到别处,他觉得他就能对付她。他想这夜间警报引起的突然惊恐已经征服了她,因为就是没有这惊恐她也已过度疲劳了。他推开门急忙跟着她进去。
  可是房间鱼黑洞洞的,他喊她她又没有回答,所以他只好回来拿灯。他把灯举得高高的,仔细观察着四周,指望她蹲伏在什么角落里;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因此,他像一个在陌生地方走路的人那样迈着迟疑不决的步子,走进客厅,接着又走进餐厅,害怕地环视四周,并在屏风与躺椅后面窥视;可是她不在那里;她也不在门厅里,门厅里空荡荡的,他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段时间里,铃声一直不断地重新震响着。外面一些人在敲门。他把灯放在离门较远的地方,走近门口,仔细倾听。有好几个在交谈,至少有两个人是说英语的。虽然门是厚实的,也很嘈杂,但他对当中一个人的熟悉极了,所以毫不怀疑这是谁的。
  他又拿起灯,很快穿过所有的房间往回走;在离开每个房间的时候,他都停下脚步,把灯举得比头还高,往四下里看看有没有她。当他这样站在卧室里的时候,那扇通向墙中通道的门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到那扇门旁,发现它从外面被锁上了。不过她在穿过这扇门的时候,掉了一块面纱,它被夹在门缝里。
  在这段时间里,楼上的人们一直在拉着铃并用手敲着门,用脚踢着门。
  他并不是个胆小鬼,可是这些敲门的正不断传来;在这以前发生的事情使他意气懊丧;这个地方对他是生疏的(甚至当他从门厅回来的时候,这也使他感到慌乱);他的计划已遭到失败(因为说起来奇怪,如果他取得成功的话,那么他会大胆得多);现在的时间是很不合适的;他记起他在近处没有什么人可以请求给予友好的帮助;特别重要的是,他心中突然感觉到(这甚至使他的心感到像铅一样沉重),他已辜负了他的信任、奸诈地欺骗了他的那个人正拿着从他脸上摘下的假面具,在这里要寻到他,向他挑战;——所有这一切,使他感到恐慌。他试图弄开那扇夹着面纱的门,可是他怎么用力也弄不开。他打开一扇窗子,通过百叶窗的格子往下面的庭院里看;但是要往下跳实在太高了,地面上的石头是冷酷无情的。
  铃声和敲门声依旧继续在响着——他也继续处在恐慌的状态中——,他回到卧室中的那扇门旁,重新做出努力,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顽强地使劲,终于把它扭开了。他看到小楼梯就在不远的地方,同时感觉到夜间的冷空气迎面袭来,于是就悄悄地又回来取帽子和外衣,并把他后面的门尽量关牢;然后他手里拿着灯,蹑手蹑脚地从梯子上走下去;当他看到街道的时候,他灭了灯,把它搁在一个角落里,并走到星光正在照耀着的外面。
  第五十五章 磨工罗布丢掉了差使
  在院子临街的那边有一道铁的大门,看门人让旁边的小门开着,他已经走开,无疑是混在远处大楼梯门边发出嘈杂的人群当中了。卡克轻轻地提起门闩,悄悄地溜到外面,并把后面嘎吱作响的门关上,尽可能不让它发出大声,然后急急忙忙离开了。
  他觉得自己遭到屈辱,心中怀着无益的愤怒;在这种狂热的情绪中,他心头的恐慌完全主宰了他。它已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宁肯盲目地遇到任何危险,也不愿意碰上他在两小时以前毫不注意的那个人。他完全没有料想到他会突然气势汹汹地来到;他听到了他说话的;他们刚才几乎就面对面相遇,这些情况使卡克在第一分钟内惊慌得头昏眼花,但他不久就能硬着头皮,沉着冷静地把它们顶住,像任何无赖一样厚颜无耻地对待自己犯下的罪行。然而他埋设的地雷竟在自己身上炸开,这一点似乎已破坏和动摇了他全部的刚毅与自信。那位高傲的女人,他原以为他已慢慢地毒害了她的思想,直到她已沦落为他寻欢作乐的工具;可是她却把他像爬虫似地踢在一旁,让他陷入圈套,并嘲弄他,责骂他,把他踩得粉碎;他想要欺骗别人,别人没有上当,自己反倒受了骗;他的狐狸皮已经被剥掉了;如今他又羞愧,又受到屈辱,又害怕地偷偷溜走了。
  当他正蹑手蹑脚地穿过街道的时候,与这被人追赶的恐怖绝不相同的另一种恐怖突然像一道电流一样袭击着他。这是某种莫名其妙的、无法解释的幻想的恐怖,它使人联想起土地的颤抖——某种东西像死神展开翅膀飞行一样,向前猛冲过去,飞快地吹刮过去。他蜷缩着身子,仿佛要给那个东西让开道路似的,但它并没有过去,因为它从来就不在那里,可是它却留下了多么令人吃惊的恐怖啊!
  他抬起他的邪恶的、充满忧虑的脸,仰望着夜空;夜空中十分宁静的星星就像他起初偷偷地走到外面的时候一样,正照耀着他。他停下脚步,想一下他现在该做什么。他害怕在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被人追赶,这里的法律可能是不会保护他的;——他新奇地感觉到,这个城市是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这个感觉是在他的计划遭到失败之后,他突然间成了孤独一人的情况下产生的;——他现在更害怕到意大利或西西里去避难;他想,被雇用的凶手可能会在那里一个黑暗的街道拐角里暗杀他;——由于罪过与恐惧,使他产生出反复无常的思想;——也许是由于他所有的计划全都遭到失败,因此他就有某种不想按原先意图行事的相应的心理;——所有这些都驱策他回到英国去。
  “无论如何,我在英国要安全一些。”他想,“如果我决意不跟这个疯子见面的话,那么在英国寻找到我要比在这他乡异国寻找到我难得多。如果我决定跟他见面(当他这阵可恶的疯狂症过去以后)的话,那么至少我将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一人,没有一个人我可以与他交谈、商量或他来帮助我。我将不会像一只耗子一样地被追逐和折磨。”
  他抱怨地说到伊迪丝的名字,同时紧握着拳头。当他在高大的房屋的阴影下偷偷地向前走去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向她发出了最可怕的诅咒,同时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她似的。他就这样悄悄地走到一个客栈院子的门前。客栈里的人都已睡觉了。但是他拉了一下铃,立刻就有一个人提着灯笼出来,他们很快就一起到了一个马车房前,租一辆旧的二马四轮轻便马车前往巴黎的事情商议着价钱。
  价钱很快就商议定了,立刻派人去把马拉来。他吩咐马来了以后就让马车跟随着他来,然后又悄悄离开,走出城外,经过古老的堡垒,一直走到大路上;这条大路似乎像一条溪流一样,在黑暗的平原上流动。
  它流到哪里去?哪里是它的尽头?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停住脚步,望着阴暗的平野和由细长的树木显示出的道路;这时候死神又展开翅膀,迅疾地飞来,然后又猛烈地、不可抗拒地飞过去,除了在他的心中留下恐怖外,又没有留下什么别的。那恐怖就像周围的风景一样黑暗,并像它的最遥远的边缘一样朦胧不清。
  没有风;在深沉的夜色中没有闪过一个阴影;没有喧闹的。城市静躺在他的后面,在这里那里闪烁着灯光;尖塔与屋顶矗立在天空中,几乎显露不出形状,并遮挡着星星的世界。在他四周是茫茫一片黑暗与荒凉的地方;钟轻轻地敲了两下。
  他觉得他已走了好久,并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路程,他在中间时常停下来听一听。终于马的铃铛声传到了他的焦急的耳朵中。铃铛的有时轻一些,有时响一些,有时听不见,有时在经过坏的道路时断断续续,有时则活泼、轻快;最后,愈来愈近,一位身影模糊、围巾一直围到眼睛下面、骑在左马上的马夫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和劈啪地抽了一下鞭子,把四匹奋力前进的马拉住,停在他的身边。
  “那里走的是谁,是Monsieur吗?”
  “是的。”
  “Monsieur在这黑咕隆咚的深更半夜已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啦。”
  “不要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有没有别人在驿馆要马的?”
  “一千个魔鬼在捣乱!请原谅!有没有别人要马?在这种时候?没有。”
  “听着,我的朋友。我十分着急。让我们看看我们能往前赶得多快!赶得愈快,您得到的酒钱就会愈多。出发吧!快!”
  “嗨!嗬!嗨!嘿!”马飞快奔驰起来,越过了黑暗的原野,把尘土踢得像浪花似地四处飞扬!
  马蹄的得得声和马车的摇晃反映出逃亡者慌忙与混乱的思想。他身外的一切是模糊不清的,他心中的一切也是模糊不清的。物体在迅速飞过,彼此融合,模糊难辨,在纷杂混乱中不见了,消失了!在路旁不断变化着的零零落落的篱笆与村舍外面,是一片昏暗的荒地。在他心中出现而又立即消逝的变动的形象外面,是一个广袤无边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愤怒和未能得逞的奸诈。偶尔,从遥远的侏罗山脉①山风的呼啸声,在平原上逐渐消失。有时他在想象中觉得那猛烈的、可怕的恐怖又猛袭过来,吹刮过去,使他的血都变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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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侏罗山脉(Jura):一译汝拉山脉,是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山脉。
  车灯发射出微光,照射在晃动着的马头上,它与身影模糊的车夫以及他的飘动的上衣混杂交错,形成了上千种模糊不清的形状,这与他的思想状态倒是十分相似的。那些熟悉的人们的身影,以他所记得的姿态,弯着身子,坐在办公桌和帐册前面;他从他那里逃出来的那个人或伊迪丝呈现出奇怪的幻影;在铃铛声与车轮声中,那些过去说过的话现在正在不断重复说着;时间与地点的概念混乱了:昨夜好像是一个月以前,一个月以前又好像是昨夜;家乡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动荡,纷争,慌忙,黑暗,他心中和他的周围全都是一片混乱。——嗨!嘿!在黑暗的原野上飞快地奔跑过去;尘土像浪花般飞扬,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喷着鼻息,向前猛冲,仿佛每匹马背上都骑着一个魔鬼似的,在发狂似的胜利中在黑暗的道路上飞奔过去——奔向哪里去呢?
  那不可名状的惊恐又加速袭来;当它过去的时候,铃铛在他耳朵里响着:“到哪里去?”飞轮在他耳朵里轰鸣着:“到哪里去?”所有的喧闹与声响都在重复着这同一个喊声。灯光和影子像顽童似地在马头上跳舞。现在决不能停下来;现在决不能放慢速度!向前,向前!在黑暗的道路上拉着他疯狂地向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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