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75章

  “我是不是可以问一下,您怎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沃尔特问道。
  “沃尔特斯上尉,”图茨先生说道;他根据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独特的理由,采用了这个称呼,可能是把沃尔特的基督教名跟航海职业联系起来的缘故①,同时推测他跟船长有些亲戚关系,于是就自然而然地引伸出他们的职衔来②;“沃尔特斯上尉,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回答您。事实是,由于我对董贝小姐有关的一切事情都极感兴趣——这决不是出于任何自私自利的原因,沃尔特斯上尉,因为我很清楚,我最能使所有各方都满意的事就是把我这个可以称为障碍的生命结束了——,我习惯于不时给一位仆人送点小费;他是一位品行端正的年轻人,姓托林森,在那个家里已服务很久了;昨天晚上托林森告诉我,事情的状况就是这样。从那时起,吉尔斯船长——和沃尔特斯上尉——我完全疯狂了,整夜躺在沙发上,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这个形容枯槁的骨头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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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英文中,沃尔特(Walter)与海水(waters),(音译为沃尔特斯)的字形与发音是相似的。
  ②在英文中,船长(captain)的另一意思为海军上校;图茨先生可能认为沃尔特比卡特尔船长年轻,职称应该低一些,所以称他为上尉。
  “图茨先生,”沃尔特说道,“我很高兴能让您放心。请您平静下来。董贝小姐安全无恙。”
  “先生!”图茨先生从椅子中跳了起来,喊道,一边重新跟他握手,“这真是个极大的、难以形容的安慰呀;如果您现在就是告诉我董贝小姐已经结婚了,那么我也能微笑了。是的,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对他说道,“以我的灵魂与肉体发誓,不论在这之后我紧接着会对自己做什么,我确实认为,我能微笑了,我是感到多么安慰啊。”
  “您是个胸怀豁达的人,”沃尔特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的问候,说道,“当您知道您可以为董贝小姐效劳时,您将会感到更大的安慰与喜悦的。卡特尔船长,劳驾您把图茨先生领到楼上去好吗?”
  船长向图茨先生打了招呼,图茨先生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跟随着他,登上这座房屋的顶层;他的向导没有对他说一句预先通知的话,就把他引进弗洛伦斯新的避难处。
  可怜的图茨先生看到她的时候,心中的惊愕与快乐,除了通过放纵的行动之外,是没有别的办法能发泄出来的。他跑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吻它,把它放下,又重新握住它,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吃吃地笑着,完全不顾有被戴奥吉尼斯咬伤的危险。戴奥吉尼斯相信在这些行为中对他女主人含有某些敌意,因此就在他的周围转着圈子,仿佛只是决定不了从哪一处进行袭击,但却坚决打定主意给他来一个可怕的伤害。
  “啊,戴,你这条不好的、健忘的狗!亲爱的图茨先生,我多么高兴看到您。”
  “谢谢,”图茨先生说道,“我身体很好,我很感谢您,董贝小姐,我希望您全家人都好。”
  图茨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在一张椅子中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弗洛伦斯,脸上露出了高兴与绝望正在进行激烈斗争的表情。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气喘吁吁地说道,“吉尔斯船长和沃尔特斯上尉说,我可以为您效点劳。在布赖顿的那一天,我的行为像一个杀死父母的忤逆子,而不像是一个有一笔独立财产的人,”图茨先生严厉地责备自己道,“如果我能消除那天的记忆的话,那么我就可以怀着一丝高兴的心情躺进沉默的坟墓里了。”
  “图茨先生,”弗洛伦斯说道,“请别希望我忘记我们相识过程中的任何事情。请相信我,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您对我来说,总是无限的亲切与善良。”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回答道,“您对我的感情的体谅是您天使般性格的一部分。我感谢您一千次。这是完全无关紧要的。”
  “苏珊离开我的时候,您曾经费神把她送到驿车车站,”弗洛伦斯说道,“我们想要问您的是,您是不是记得她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可以找到她?”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已记不清驿车上写着的确切的地名了,可是我记得她说,她不打算在那里停下来,而要继续往前走。不过,董贝小姐,如果您的目的是想要找到她,让她到这里来的话,那么我跟斗鸡将尽快把她领到这里来。我的忠诚与斗鸡杰出的智慧可以保证做到这点。”
  图茨先生看到他有希望成为一位有用的人,非常高兴,重新活跃起来,他的忠诚又毫无疑问是无私和真挚的,因此如果拒绝他那就太残酷了。弗洛伦斯生性审慎细心,不好提出任何异议,但她却情不自禁地对他不断表示万分感谢;图茨先生自豪地接受了交托的任务,立即前去执行。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当他接触到向他伸过来的手时,一种毫无希望的爱情的痛苦明显地突然传播到他的全身,并在他的脸上反映出来,“再见!请允许我冒昧地向您说,您的不幸使我成了一个极为可怜的人,除了吉尔斯船长本人外,您可以最信赖我了。我很明白我自己的短处——它们并不是最无关紧要的,谢谢您——,但我是个完全可以信得过的人,我可以向您保证,董贝小姐。”
  图茨先生说完这些话以后,重新由船长陪伴着,走出了房间;船长刚才站在离开他不远的地方,腋下夹着帽子,同时用钩子梳理着散乱的头发,不是漠不关心地看到了发生的情形。当门在他们后面关上以后,图茨先生的生命的光辉又重新笼罩上了暗影。
  “吉尔斯船长,”那位先生在快到楼梯底的时候站住,回过头来,说道,“向您说句实话,现在我的心情不好,不能怀着完全友好的感情去见沃尔特斯上尉,这种友好感情是我应当希望自己怀有的。我们不能经常支配我们的感情,吉尔斯船长,如果您能让我从便门出去的话,那么我就认为这是您对我的一种特别的恩惠了。”
  “老弟,”船长回答道,“你可以任意确定自己的航线。不论你确定什么航线,我相信它都是光明正大,像海员一样的。”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谢谢您的好意。您对我的好评是对我的安慰。有一件事情,”图茨先生站在半开的门的后面的走廊里,说道,“我希望您记住,吉尔斯船长,我还希望您能告诉沃尔特斯上尉。您知道,我现在已完全占有我的财产了,而——而我不知道拿它去干什么。如果我能在金钱方面帮点忙的话,那么我将安心与平静地躺进沉默的坟墓里了。”
  图茨先生没有再说别的话,而是悄悄地溜了出去,并把身后的门关上,使船长无法回答他。
  在他离开以后,弗洛伦斯怀着痛苦与喜悦交错的心情,长久地想着这个善良的人儿。他是那么诚实与热心,重新看到他并确信他在她不幸的处境中仍对她怀着真诚的感情,这是极为难得的快乐与安慰。可是正由于同样的原因,想到她哪怕造成他片刻的痛苦,或稍有一点扰乱他生活的平静的流程,她都感到十分烦恼,因此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的心里充满了怜悯。卡特尔船长也以不同的方式长时间地想着图茨先生;沃尔特也一样;当晚上来临,他们全都坐在弗洛伦斯的新房间里的时候,沃尔特极为热烈地称赞他,并把他将离开住宅前所讲的话告诉了弗洛伦斯;他怀着诚实与同情的心情评论他与称赞他的时候,端庄大方,十分得体。
  图茨先生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没有回来,在以后的好几天中也没有回来;在这同时,弗洛伦斯像一只笼中安静的鸟儿一样,住在老仪器制造商家中的顶楼里,没有任何新的惊吓。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弗洛伦斯愈来愈明显地意气消沉并低垂着头;她时常从她高高的窗子中探望天空,这时在她脸上出现了死去的男孩子的那种表情,仿佛她正在从那条光明的海岸上寻找他的天使,这条光明的海岸是他躺在小床上的时候说到过的。
  弗洛伦斯最近虚弱易病,她所经受的激动对她的健康不是没有影响。可是现在影响她的不是身体上的疾病。她是心中痛苦。她痛苦的原因是沃尔特。
  他关心她,渴望见到她,以能为她服务而感到自豪和快乐,并以他性格所特有的热情与兴奋显示这一切,但是弗洛伦斯看到他在回避她。在长长的一天中,他很少走近她的房间。如果她喊他到她那里去,他来了。在片刻之间他恳切、欣喜,又像她所记得的,她童年时代在喧嚣的街道中迷路时他所表现的那样;可是他很快就变得拘束和不自在。——她那敏锐的、满怀深情的眼睛不能不注意到这一点——,而且不久就离开她了。如果她不喊他的话,那么他就从早到晚,整整一天都不来。可是到了晚上,他总是在那里;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因为那时候她几乎相信,她童年时代所知道的过去的沃尔特并没有改变。可是甚至就是在这时候,微不足道的片言只语、一道眼光或一个什么情况都会向她表明,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说明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她不能不看到,沃尔特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掩盖他这种很大的变化,但它却是掩盖不了的。她想,他出于对她的关怀,真诚地不愿意用他的亲切的手给她带来创伤,就求助于无数小小的巧计和伪装。弗洛伦斯愈感觉到他的变化大,她就愈经常为她哥哥的这种疏远哭泣。
  弗洛伦斯觉得,善良的船长——她的不知疲倦的、亲切的、永远热心的朋友——也看到了这种情形,并感到苦恼。他不像最初的时候那么快活与充满希望了;当晚上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脸色愁闷地悄悄地一会儿望望她,一会儿望望沃尔特。
  弗洛伦斯终于决定跟沃尔特谈谈。她觉得,她现在知道了他疏远的原因。如果她告诉他,她已看出这一点,她已甘心忍受这一点,而且不责备他的话,那么她就会感到宽慰,并会使他比较安心的。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弗洛伦斯下定了这个决心。忠实的船长敞开惊人大的衬衫领子,坐在她身旁,戴着眼镜在念书,她问他沃尔特在哪里。
  “我想他在楼下,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
  “我想跟他谈谈,”弗洛伦斯说道,一边急忙站起来,准备下楼去。
  “我喊他立刻到这里来,美人儿,”船长说道。
  于是船长敏捷地把书扛在肩上,离开了。——他认为在星期天不读别的,只读很大本的书,是他的责任,因为这种书有更为庄严的外表;几年前他从一个书摊上讨价还价,买来一本极大的书,其中任何五行都使他莫名其妙,因此他至今还不明白这本书的主题是论述什么的。——沃尔特立刻上来了。
  “卡特尔船长告诉我,董贝小姐——”他走进来的时候热心地开始说道,但是看到她的脸就停住了。
  “您今天不怎么舒服。您看去心里痛苦。您一直在哭。”
  他说得十分亲切,十分热情地颤抖着,因此她一听到他的,眼中就涌出了泪水。
  “沃尔特,”弗洛伦斯温柔地说道,“我不怎么舒服,我一直在哭。我想跟你谈谈。”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看着她的美丽的、天真的脸,他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他的嘴唇颤抖了。
  “在我知道你得救的那天夜里,你说——啊,亲爱的沃尔特,那天夜里我心里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啊!”——
  他把颤抖的手放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坐在那里看着她。
  “你说我变了。我听到你这么说感到惊奇,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确实是变了。请别对我生气,沃尔特。当时我太高兴了,顾不得想到这点。”
  她对他似乎又像是个小孩子。他看见和听见的是一个直率的、信任的、可爱的孩子,而不是他愿意把全世界的财富都堆放在她脚边的亲爱的女人。
  “沃尔特,你还记得在你离别前我见到你的那一次的情形吗?”
  他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小钱袋。
  “我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如果我沉没了的话,那么它将跟我一起躺在海底。”
  “你是不是将为了我继续挂着它呢,沃尔特?”
  “一直挂到我死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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