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40章

  那只用力压着手镯的手,现在沉重地落在她的胸上,但是她仍用她那没有任何变化的脸色,平静地看着他,并用低沉的说道:
  “等一等!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必须跟您谈谈。”
  为什么她在这之前没有对他说上几分钟呢?她内心发生了什么斗争,使她不能这样做呢?为什么在这之前,在她自己有力的约束下,她的脸像一尊塑像一样一动不动,既不是顺从也不是反抗,既不是喜爱也不是愤恨,既不是高傲也不是谦卑地看着他;除了锐利的注视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表情呢?
  “难道我过去什么时候引诱过您向我求婚吗?难道我过去什么时候曾使用过诡计来赢得您吗?难道过去您追求我的时候,我曾经比我们婚后更迎合您了吗?难道我过去对您和现在有什么两样吗?”
  “夫人,”董贝先生说道,“完全没有必要进行这种讨论。”
  “难道您过去以为我爱您吗?您过去是否知道我不爱您?老兄,难道您曾关心过我的心,您曾打算赢得这毫无价值的东西吗?难道在我们的交易中有过任何这种可怜的借口吗?是在您那一边有过还是在我这一边有过?”
  “这些问题,”董贝先生说道,“跟我的用意离得太远了,夫人。”
  她走到他与门的中间,使他走不出去,又把她那威严的身子挺得笔直,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请您回答每一个问题。我看得出,在我提出这些问题之前,您已经回答了。您怎么能不这样做呢?您对这不幸的真情了解得跟我一样清楚。现在,请告诉我,如果我过去热诚地爱过您,那么,我除了像您刚才所要求的那样,把我的全部意志和我整个人都奉献给您之外,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如果我过去的心是纯洁的、一尘不染的,您是它崇拜的偶像,那么您还能比刚才要求更多的东西吗,还能得到更多的东西吗?”
  “也许不能,夫人,”他冷淡地回答道。
  “您知道我完全不是那样。您现在看到我看着您,您可以从我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我对您感情的热度。”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傲的嘴唇没有一点颤动,乌黑的眼睛没有闪过一点亮光,眼光仍然像刚才一样专注。“您知道我的历史的大概情况。您说到了我的母亲。难道您以为您能贬低我,压服我,毁损我,强迫我屈服与顺从吗?”
  董贝先生就像有人问他能不能筹集一万英镑时他会微笑的那样,微笑了一下。
  “如果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她轻轻地把手在眼前挥了挥,继续说道;她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没有片刻畏缩过,“正像我知道的那样,这里有些不寻常的感情,”她把压在胸前的手举起来,又沉重地落回到胸前,“那么就请体谅:在我将要向您提出的请求中有某些不寻常的意义。是的,”她说道,好像是在迅速回答他脸上出现的某些表情,“我将要向您提出请求。”
  董贝先生带着几分宽厚的表情把下巴低下一点,他的硬挺的领带因此就发出沙沙的、劈劈拍拍的声响;在这同时,他在近旁的沙发上坐下,听她提出的请求。
  “我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他觉得他看到在她眼中闪耀着泪水;虽然没有一滴流下到脸颊上,她仍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可是他却得意地想到,这泪水是他使她涌出来的,“这一点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我对成为我丈夫的任何人(特别是对您)说了的话,我是决心照办的;如果您现在能相信这一点,那么您也许会对我说的话重视一些。我们正在走向一个可能来临的结局,它不仅将影响到我们自己(这一点倒并不重要),而且还将影响到其他人。”
  其他人!他知道这是指谁,于是深深地皱着眉头。
  “我是为了其他人的缘故,也是为了您本人和我自己的缘故,对您说话的。我们结婚以来,您傲慢地对待我,我也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了您。您每天每个小时问我,并向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显示:您认为您跟我结婚使我得到了荣誉,提高了地位。我并不认为是这样,而且也把这一点显示了出来。您似乎并不了解或作出这样的打算(因为这是属于您的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我们每个人应当各走各的路;相反的,您希望我对您俯首听命,而这是您永远也得不到的。”
  虽然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可是当她换气的时候,这“永远”两个字是加强了语气、有力地说出来的。
  “我对您没有任何亲切的感情;这您是知道的。如果我曾经怀有或者能够怀有这样的感情的话,那么您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我同样清楚地知道,您对我也没有任何这种亲切的感情。可是我们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我已经说过,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纽结,把其他人也拴进来了。我们两人迟早都将死去;我们两人都早已跟死去的人联系着,每个人都失去了一个小男孩。让我们相互宽容吧。”
  董贝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想说:“唔!这就是所有您要说的话吗?”
  “世界上任何财富,”她继续说道;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她的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一些,但由于她说得十分恳切,她的眼睛却比先前更有光泽,“也不能把我的这些话和其中的含意收买走。如果一旦把它们当作无聊的闲话丢弃不理的话,那么任何财富或权力也不能把它们取回来。我是正正经经说这些话,不是开玩笑;每一句话我都斟酌过;我答应要做的事,我将认真执行。如果您答应您在您那一方面容忍的话,那么我就答应我在我这一方面容忍。我们是最不幸福的一对;在我们这里,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一切为婚姻赞美或辩护的感情都已根本不存在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相互间可能会产生一些友谊或能够相互适应;如果您也同样作出努力的话,那么我将设法努力,希望能达到这个目的;我期望我今后的岁月将比我青年或壮年时代过得美好一些和幸福一些。”
  她自始至终是用低沉的、平静的声调说的,既没有升高,也没有降低;她曾经把手按在胸前,以便竭力保持冷静,把话说清楚;在停止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放下,可是她那一直在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并没有低垂下来。
  “夫人,”董贝先生露出极为尊严的神情,说道,“我不能接受这异乎寻常的建议。”
  她依旧看着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的意见和愿望您已经知道了,”董贝先生站起来,说道,“我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跟您妥协或谈判,董贝夫人。我已向您陈述了我的最后要求,夫人;我只请求您十分认真地注意它。”
  他看到,她的脸上恢复了过去的、但更为强烈的表情!他看到,她的眼睛低垂下去,像是要避开什么卑劣的、讨厌的东西似的!他看到,那高傲的前额又闪耀着亮光!他看到,轻蔑,气恼,愤慨和憎恶的表情又呈现在眼前;那苍白的、平静的、恳切的表情已像雾一般地消散了!他不能做别的,只能看着这一切,虽然是惊愕地看着。
  “走,先生!”她不容违抗地用手指着门,说道,“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到此结束了。从今以后,没有什么能使我们比现在更互不相干的了。”
  “您可以相信,”董贝先生说道,“我将按照我的正确方针行事,不论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不能阻止它。”
  她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没有答话,坐在镜子前面。
  “夫人,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能更清楚地认识您的责任,能更正确地掌握您的感情,能更慎重地进行思考,”董贝先生说道。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他从镜子中她脸上的表情中看到,她丝毫也不注意他,就好像他是没有被她看到的墙上的一只蜘蛛或地板上的一只甲虫,或者说得更正确一些,就好像他是当她刚才转过身子的时候,被她踩死的一只蜘蛛或甲虫,然后被她当作地面上的一个讨厌的死了的害虫给忘记了。
  当他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到灯光明亮的、豪华的房间,处处陈列着的闪闪发亮的物品,穿着华丽服装、坐在镜子前面的伊迪丝的身形,以及伊迪丝的映照在镜子中的脸孔。然后,他走到那间他一直来在里面沉思的老房间里,心中带走了所有这些事物的鲜明的图景,同时产生了一种随意的、莫名其妙的想法(就像有时会在人们头脑中产生的那样):当他下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将会是什么样子?
  至于说到其他情况,那么可以说,董贝先生十分沉默寡言,十分威严,十分自信他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一直保持着这种神态。
  他不打算陪伴他的家属到布赖顿去。但一、两天以后,在她们就要离别的那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很有礼貌地告诉克利奥佩特拉,他准备不久就到那里去。把克利奥佩特拉送到有益于健康的地方去,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因为她确实是日益衰弱,眼看就要化为尘土了。
  这位老太婆虽然没有受到疾病第二次致命的打击,但从第一次打击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似乎是慢吞吞地朝着倒退的方向走着。她更消瘦了,皱纹更多了,她的愚钝更难以捉摸了,她的智力和记忆表现出更加奇怪的混乱。最后这个苦恼有好些症状,其中一个症状是,她逐渐养成一个习惯:把她两个女婿(一个活着的和一个死去的)的姓混淆起来,通常把董贝先生不是叫做“格兰贝”就是叫做“董杰”,或者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地混着叫。
  但是她的衣着打扮却仍然是年轻的、十分年轻的。在动身的那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就这样打扮得年纪轻轻的,头上戴了一顶特别订做的新帽,身上穿着一件刺锈的、镶上穗带的旅行长袍,就像是一个老婴孩一般。如今要给她戴上这顶过于宽大的帽子是不容易的;戴上以后,要让它在她那可怜的、颤颤巍巍的头的后脑壳上保持一个合适的位置也是不容易的。现在,帽子不仅由于老歪向一边,产生出一种奇异的外观,而且在吃早饭的整个过程中,侍女弗劳尔斯还必须在背后不断轻轻地拍着这顶王冠才行。
  “那么,我最亲爱的格兰贝,”斯丘顿夫人说道,“您一定得毫(不含)糊地答(应)我,”她把有些词中的字缩减了,有些词则整个丢掉了:“很快就来(看我)。”
  “我刚才说过,夫人,”董贝先生大声地、吃力地回答道,“我一两天就来。”
  “(上帝)保佑您,董杰!”
  这时前来向两位夫人送行的少校,用永生不死的人物那种置身事外的镇静态度,通过他那易患中风病的眼睛,凝视着斯丘顿夫人的脸孔,说道:
  “啊,我的天,您没有请老乔来哪!”
  “(讨)厌的混蛋,他是谁?”克利奥佩特拉口齿不清地说道。可是这时弗劳尔斯把帽子轻轻地拍了一下,似乎唤起了她的记忆,她就继续说道,“噢!你是说你自己哪,你这个淘气鬼!”
  “非常怪,先生,”少校向董贝先生低声说道,“情况不妙。她从来不把衣服穿严实;”少校自己的衣服一直扣到下巴为止。“夫人,乔·白说到乔的时候,还会指谁呢,还不就是指老乔·白格斯托克——约瑟夫——您的奴隶——乔吗?这里!这个人就在这里!这里就是白格斯托克的肺,夫人!”少校喊道,一边把胸脯响亮地敲打了一下。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格兰贝——非(常)奇怪,”克利奥佩特拉不高兴地说道,“少校——”
  “白格斯托克!乔·白!”少校看到她记不起他的名字,正在结巴,就大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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