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23章

  “把钱还给我,要不我会打伤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老太婆手里把钱硬抢过来;并且丝毫不顾她的埋怨和哀求,就重新披上脱下的斗篷,急速地向门外跑出去。
  母亲一拐一拐地尽量跟随着她,同时劝说着她;可是这些劝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就像对包围着她们的风雨和黑暗不起作用一样。女儿固执地、狠狠地打定了主意,对于其他一切全都满不在乎;她不顾气候和距离,仿佛她已忘记了她经过了长途跋涉,也忘记了她的疲劳,一直向着那座她曾得到救助的房屋走去;走了几刻钟之后,老太婆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大胆地抓住女儿的裙子;可是她不敢再做别的了;她们穿过雨水和黑暗,默默无言地向前继续走去。如果说母亲不时吐出一两声怨言的话,那么她总是在刚要吐出的时候就立刻把它压下去,唯恐女儿会从她身边跑开,把她丢在后面;
  女儿则一直一句话也不说。
  当她们把城市的街道抛在身后,进入房屋所在的那个既不是城市又不是乡村的地段、四周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钟了。城市座落在远方,阴惨、昏暗;寒风在开旷的空间怒号;四周的一切是黑暗、荒芜、凄凉。
  “这地方对我倒是很合适的!”女儿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说道,“今天当我初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
  “艾丽斯,我的宝贝,”母亲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裙子,喊道,“艾丽斯!”
  “现在还想说什么,妈妈?”
  “别把钱还回去,我亲爱的,请别还回去。我们还不起,我们要吃晚饭,宝贝。不管是谁给的,钱总是钱。你想对她说什么就说什么,但钱得留着。”
  “看那边!”这就是女儿的回答。“那就是我所说的房屋。
  是不是?”
  老太婆肯定地点点头;她们再走几步,就到了门口。艾丽斯曾经坐着烘衣服的那间房屋中有着炉火和蜡烛的亮光;
  她敲了敲门,约翰·卡克就从那间房间中走出来。
  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这样的来访者,他感到惊讶。他问艾丽斯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的姐姐,”她说道,“就是今天给我钱的那个女人。”
  哈里特听到她提高了嗓门的,就走出来了。
  “啊!”艾丽斯喊道,“你在这里!你记得我吗?”
  “记得,”她感到奇怪地回答道。
  先前曾经恭顺地对着她的那张脸孔,现在却以这样不可抑制的仇恨和蔑视的神情看着她;先前曾经温柔地摸过她的胳膊的那只手,现在却这样显露出不怀好意地紧握着,仿佛它真想把她勒死似的;哈里特看到这种情景,就紧挨着她的弟弟,寻求保护。
  “我先前怎么能跟你讲话,没有把你认出来呢!我先前怎么能接近你,没有根据我自己血液的震颤,感觉到你血管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呢!”艾丽斯摆出一副威胁的姿态,说道。
  “您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啦?”
  “你做了什么啦?”另一位回答道,“你曾让我坐在你的炉火旁边;你曾给我饭吃,给我钱;你曾向我表示怜悯!你!对你的姓我要吐唾沫!”
  老太婆怀着怨恨(这使她那丑陋的脸孔更加可怕了),向姐弟俩挥动着满是皱纹的手,表示完全同意她女儿说的话,可是她却又拉拉女儿的裙子,求她把钱留着。
  “如果我有一颗眼泪掉在你的手上,那么就让它使你的手枯萎吧!如果我曾对你讲过一句温柔的话,那么就让它把你的耳朵震聋吧!如果我曾用嘴唇吻过你的话,那么就让它毒害你吧!让我咀咒这座曾经给我庇护的房屋!让悲伤和耻辱落到你的头上!让你所有的亲人全都毁灭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钱扔在地上,用脚去踢它们。
  “我把它们踏进尘土!即使它们给我铺设了通向天堂的道路,我也不去捡它们!我真但愿我这双今天走到这里来的流血的脚在去你家之前烂掉就好了!”
  哈里特脸色苍白,身子发抖;她拦住她弟弟,听凭艾丽斯说下去,不去打断她。
  “真不错,在我回来的第一个小时,我就被你或姓你这个姓的别的什么人怜悯和宽恕了!真不错,你扮演了慈善夫人的角色来对待我!我临终的时候将感谢你;我将为你,为你们整个家族祈祷,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她狠狠地挥了挥手,仿佛要把仇恨洒到地上,让站在她前面的这两个人毁灭似的,同时又向黑暗的天空仰望了一次,然后大踏步地走进暴风雨的深夜。
  母亲曾经一次又一次徒劳无益地拉着女儿的裙子,并用无比贪婪的眼光注视着落在门口的钱币,仿佛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面似的;她真想留下来在附近游荡,直到房屋里的灯火熄灭之后,再到污泥中去摸索,把那几个钱重新弄到手里。可是女儿把她拉开了,她们踏上了归途;老太婆一路上不断为她们的损失哀哭和悲叹着,就她胆量所敢的程度,痛心地抱怨她漂亮的女儿的不孝顺的行为——在她们母女团聚的第一夜就夺走了她一顿晚餐。
  如果不算那点粗劣的剩饭的话,她可以说没吃晚饭就上床睡觉了;至于这点剩饭,她在她不孝顺的女儿睡熟之后很久还坐在那里,对着即将熄灭的炉火,闭着嘴有力地咀嚼着。
  这位可怜的母亲和这位可怜的女儿,是不是只不过是有时在上层社会流行的某些社会恶习在下层社会的一个缩影呢?在这个圆圆的世界中存在许多圈子,一圈套着一圈;我们需不需要在这个世界中作一次令人疲劳的旅行,从最高层一直旅行到最低层,最后得出这个结论:最高层与最低层是紧紧挨近的,最高层的开始的一端与最低层结尾的一端是相互聚合的,我们旅行的终点只不过是我们旅行的出发点?尽管材料与质地有很大的不同,这种式样的织品在上流社会中不是也完全可以找到吗?
  伊迪丝·董贝,请回答吧!还有克利奥佩特拉,您这位母亲当中最好的母亲,让我们请您来作证吧!
  第三十五章 幸福的伉俪
  街道上的黑点已经消失了。董贝先生的公馆如果仍然是其他房屋当中的一个豁口的话,那么那只是因为它的富丽堂皇不是它们所能匹敌,它已高傲地将它们撂在一旁的缘故。谚语说得好:不管多么简陋,家总是家。如果在相反的意义上也是正确的:不管多么宏伟华贵,家总是家,那么这里给家庭之神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圣坛啊!
  这天晚上窗子中灯光灿烂,炉火红通通的光辉温暖地、明亮地照射在帘子等各种悬挂着的物品上和柔软的地毯上;晚饭已经做好了,正等待着开出;虽然只有四人用餐,餐桌已经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食器柜里塞满了餐具。这座公馆自从最近整修以后,这是第一次准备好迎接主人住进来,每一分钟都在等待着那幸福的伉俪光临。
  主人回到家里来的这个晚上在仆人们中间所引起的关切和期待,仅仅次于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珀奇太太在厨房里喝着茶,她已到这座大厦上下各处转了一圈,估量过每码丝绸和锦缎的价格,用尽了词典里和词典外所有表示赞美和惊奇的感叹词。室内装饰商的工头把他的帽子留在门厅中一张椅子的下面,帽子里放了一块手绢,帽子和手绢都散发出强烈的清漆气味;他这时在屋子里悄悄地走来走去,向上看看檐板,向下看看地毯,有时高兴得不得了,就从衣兜里取出一支尺子,用难以形容的心情侦察性地量量那些贵重的物品。厨娘兴高采烈,说她喜欢待在有许多客人来往的东家(她准备用六便士跟你打赌,说今后这里将会是这样的),因为她生性活泼快乐,从小孩子的时候起一直是这样,她也不在乎大家知道这一点;珀奇太太低声地对她表示支持与称赞,这是她出自内心的反应。女仆唯一希望的只是他们将会幸福,可是结婚就跟彩票一样,她愈是对它转着念头,她就愈觉得独身生活的独立与安全。托林森先生忧闷不乐,他说他的意见也是这样;他还希望能让他去打仗,把法国人打倒,因为在这位年轻人看来,每一个外国人都是法国人,按照自然规律,这是必然无疑的。
  每当新的车轮声传来的时候,他们不论当时在说什么,全都停止说话,静静地听着;他们不止一次惊跳起来,喊道,“他们到啦!”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来;厨娘开始为晚饭悲叹,因为它已经从炉子上取下又送回两次了;那位室内装饰商的工头却依旧在房间里悄悄地溜来溜去,他那极乐的幻想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弗洛伦斯准备迎接她的父亲和新妈妈。她不知道,她胸中这样激动的感情是由于高兴还是由于痛苦产生的。不过跳动的心房使她的脸颊增添了血色,使她的眼睛增添了光泽。厨房里的仆人们交头接耳地说——因为他们谈到她的时候,总是很低的——,弗洛伦斯小姐今夜看去多么漂亮啊,还说可怜的孩子,她已长成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了啊!接着,谈话暂时停止了;然后,厨娘觉得大家正等着她这位主席发表意见,就表示纳罕地说,莫不是——可是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女仆也感到纳罕;珀奇太太也一样,她具有这种巧妙的社交能力:每当别人纳罕的时候,她也总是纳罕,虽然她并不清楚她究意纳罕的是什么。托林森先生看到这是把这些妇女的情绪降低到跟他一样的好机会,就说,等着瞧吧,他希望有些人在这次旅行中能平安无恙;这时厨娘带头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这是个奇怪的世界,确实是奇怪!”当全桌子的人把这句话都重复了一遍之后,她又很能说服人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汤姆,不管发生什么变化,对弗洛伦斯小姐总不会有害的!”托林森先生的回答充满了不祥的含意,他说:“哦,难道对她不会有害吗?”他知道,一个普通的人几乎不能比这作出更多的预言,也不能比这预言知道得更加清楚的了,所以他就保持沉默,不再说什么。
  斯丘顿夫人准备伸出胳膊,热烈欢迎她心爱的女儿和亲爱的女婿回来,为了这个目的她十分适当地穿了一套很年轻的、短袖的服装。可是现在她那妖娆的风韵是在她自己的房间的阴影中放出美丽的光彩;她在几小时以前住进这个房间以后就没有出来过;由于晚餐推迟,她在房间里很快就焦躁不安起来了。她的那位侍女本应当是个骷髅,但实际上却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姑娘,她因为考虑到她每季的薪俸比过去稳靠得多,还预见到她的食宿条件将有很大改善,所以现在的态度倒是极为和蔼可亲。
  这个华丽的家正在等待着的幸福的伉俪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蒸汽、潮水、风和马全都减低了速度,想多观赏一下他们的幸福的情景呢?是不是成群翱翔在他们周围的爱神和美丽、温雅、欢乐三位女神①阻碍了他们的前进呢?是不是在他们幸福的路径中到处都是花朵,因此他们每向前移动一步,很难不被无刺的玫瑰或芳香的野蔷薇缠绕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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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爱神指丘比德(Cupid)。美丽、温雅、欢乐三女神即阿格莱亚(Aglaia)、尤弗罗西尼(Euphrosyne)及萨拉亚(Thalia)。
  他们终于来到了!车轮的声音听到了,愈来愈响了。一辆四轮马车在门前停下来了!讨厌的外国人雷鸣般地敲着门,他只比托林森先生和其他仆人急忙冲出来开门早一点点;董贝先生和他的新娘下了车,手挽着手走着。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楼梯上一个激动的喊道,“我最亲爱的董贝!”短袖依次地围绕着幸福的伉俪,并拥抱着他们。
  弗洛伦斯也走下来到了门厅里,但却没有向前走去。她把她胆怯的欢迎暂时保留着,直到这些比她更亲爱更热烈的欣喜若狂的场面过去以后。可是伊迪丝在门口就认出了她;她在多情善感的母亲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之后,就摆脱了她,急忙向弗洛伦斯跑去,把她拥抱在怀中。
  “你好,弗洛伦斯,”董贝先生伸出手,说道。
  弗洛伦斯颤抖地把它举到嘴唇上的时候,碰到了他的眼光。这眼光是十分冷漠与疏远的,但是当她感到在他的眼光中流露出对她的某些关心的时候,她的心跳动了,因为这是他过去从来不曾流露过的。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他在这眼光中甚至还表露出微弱的惊奇——并不是不愉快的惊奇。她不敢再抬起眼睛来看他;但她感觉到,他并非不好感地又看了她一次。她曾经想通过她的美丽的新妈妈来赢得他,现在她又这样不可捉摸地、没有根据地肯定了这种希望。啊,尽管是这样,这希望在她全身已唤起了多么激动人心的欢乐啊!
  “我想您穿衣服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吧,董贝夫人?”董贝先生说道。
  “我立刻就好。”
  “让他们在一刻钟之内开出晚饭。”
  董贝先生说了这些话之后就高视阔步地走到他自己的化妆室中去,董贝夫人则上楼到她自己的化妆室中。斯丘顿夫人和弗洛伦斯向客厅走去;到了那里,这位卓越的母亲认为掉几颗控制不住的眼泪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好像是因为看到女儿的幸福情不自禁地掉落的。当她还在用手绢的饰了花边的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抹着眼泪的时候,她的女婿走进来了。
  “我亲爱的董贝,你觉得巴黎这世界上最可爱有趣的城市怎么样?”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问道。
  “那里天气寒冷,”董贝先生回答道。
  “一直是那么欢乐热闹吧,”斯丘顿夫人说道,“那是当然的。”
  “并不特别欢乐热闹。我觉得它沉闷无趣,”董贝先生说道。
  “看你说的,我亲爱的董贝!沉闷无趣!”她调皮地说道。
  “它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夫人,”董贝先生庄严地、有礼地说道,“我想,董贝夫人也觉得它沉闷无趣。她有一两次谈到这点,她认为是这样的。”
  “什么,你这淘气的女孩子!”斯丘顿夫人嘲笑着现在走进来的她的亲爱的孩子,喊道,“你对巴黎说了些多么可怕的、异教徒才说的话!”
  伊迪丝带着厌倦的神情扬起眉毛;有一些折门现在打开了,因此显露了一套房间,里面陈列着崭新与漂亮的摆设,她走过折门的时候,只对它们看了一眼,就坐到弗洛伦斯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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