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97章

  可是少校得到了一位聚精会神听讲的人,并且也是一位世上无双的爱微笑的人——就像他以后经常说的,“总之,一位魔鬼般聪明和讨人喜欢的人”,他并不打算只跟他稍稍狡猾地暗示一下董贝先生之后就把他放走。因此,当桌布撤除以后,少校就充分表现自己是个讲团队故事和说团队笑话的能手,涉及的题材更加广泛,更加无所不包,真是丰富多彩,层出不穷;卡克由于哈哈大笑,赞赏不止,弄得精疲力乏(或许是假装成这样的);这时候董贝先生从他浆得笔挺的领带上面向前望去,好像是少校的主人或者像是个庄严的马戏团的老板,高兴地看着他的熊在精采地跳舞。
  少校由于吃、喝和显示聊天的才能,嗓子变得十分嘶哑,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这时候他们就开始喝咖啡。在这之后,少校问经理卡克先生,他是不是玩皮基特牌?他问的时候显然并不期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能,我能玩一点儿。”卡克先生回答道。
  “也许您也能玩十五子游戏①吧?”少校迟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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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五子游戏(backgammon):一种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是的,也能玩一点儿。”露出牙齿的人回答道。
  “我相信,卡克什么游戏都能玩,”董贝先生说,他躺在沙发上,就像一个没有铰链、没有关节的木头人一样,“而且玩得都很好。”
  这两种游戏他确实玩得非常精明,少校感到大为惊奇,就随便地问他是不是能下棋。
  “能,能下一点儿,”卡克回答道,“我有时不看棋盘就下赢——这不过耍点巧技罢了。”
  “天哪,先生!”少校眼睛睁得大大地说道,“您和董贝真是截然不同!他什么也不会玩。”
  “哦,他呀!”经理回答说,“他没有任何必要掌握这些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它们有时倒是有用的。比方说现在,白格斯托克少校,它们就能使我跟您较量一番。”
  也许人们所看到的,仅仅是这张很圆滑,张得很开的虚伪的嘴巴罢了,但是在这卑躬屈节、曲意奉承的简短话语背后,人们似乎还可以听到好像是狗的嗥叫声,人们在一刹那间可能以为那白白的牙齿就要去咬它们所谄媚的那只手呢。但是少校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董贝先生在游戏进行过程中一直躺在那里,半闭着眼睛沉思,直到睡觉的时间来临。
  那时候,卡克先生尽管是个赢家,少校对他却有着极大的好感;当他就寝之前在少校房间里跟他告别的时候,少校还特别客气地派了本地人——他经常在他主人门口的地上铺一张席子睡觉的——拿着蜡烛,沿着走廊,郑重其事地把他送回房间。
  卡克先生卧室中的镜面上有一个模糊的污点,它的反映也许是不真实的。但是那天夜里它映照出一个人的形象,这个人在幻想中看到一群人正睡在他脚边的地上,就像可怜的本地人睡在他主人的门口一样;这个人在他们中间选择着道路,非常恶意地看着下面,但是暂时还没有践踏那些向上朝着他的脸孔。
  第二十七章 阴影更阴暗了
  经理卡克先生跟云雀一道起床,走出屋外,在夏天的晨光中散步。他在漫步闲游时,皱着眉头,沉思默想着;但是他的沉思似乎没有象云雀飞得那么高或者向着那个方向飞去;倒不如说它们一直待在地面老窠的附近,在尘土和虫子中间东寻西找,但是在看不见的高空中鸣叫的鸟儿,没有一只能飞得比卡克先生的思想更为遥远,更不是人的肉眼所能看到的。他完全控制住脸部的表情,因此人们除了能看出他是在微笑或他正在沉思外,很少有人能用清楚的语言来说明他的表情中还包含着一些什么内容。从他现在的表情来看,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深深思考着。云雀愈飞愈高,他的思想则愈陷愈深。云雀的曲调唱得愈来愈清脆,愈来愈嘹亮,他则沉浸在愈来愈庄严、愈来愈深切的沉默中。最后,云雀带着愈流愈急的急流般的歌声,头朝地猛冲下来,停落在他近旁一块在晨风中像河流般起着波浪的绿色麦田中,这时候他从他的遐想中惊醒过来,看看四周,突然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微笑了一下,仿佛他面前有许多观众需要他去抚慰似的。他清醒以后,没有再陷入沉思,而是抹抹脸孔,好像唯恐不这样做,它就会起皱纹,泄露心中的秘密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微笑,仿佛在做练习一样。
  也许是希望留下一个良好的初次印象,卡克先生这天早晨穿得很讲究,很整齐。虽然他的服装模仿他所服侍的那位伟大人物,经常带有几分谨严的特色,但他没有达到董贝先生那种拘束呆板的程度;这也许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那样未免滑稽可笑,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正好可以通过这另一种方式来表示他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的差别与距离。确实,有些人认为,他在这一方面是他的冷若冰霜的恩主的确切的注释,而不是谄媚的注释。——但是世界上的人们总是爱歪曲事实,卡克先生不能对这种恶癖负责。
  经理卡克先生衣着整洁,华丽;脸色苍白,仿佛在阳光下褪了色似的;他那优雅的步伐更显出了草皮的柔软;他在草地和绿色的小路上漫步闲游,并沿着林荫道静悄悄地走去,直到该回去吃早饭的时候。卡克先生选了一条近路回去,一边走一边让牙齿露出来透透风,并高声说道,“现在去见第二位董贝夫人啦!”
  他已走出了城镇的地界之外,回去走的是一条令人愉快的道路,树叶茂盛的林木投下了深沉的荫影,间或可以看到几条长凳,人们可以随意坐下休息。这不是一个时时都有人前去观光的胜地;在这静悄悄的早晨,它显得十分荒凉、僻静。这个地方就只有卡克先生一个人,或者他认为就只有他一个人在领略这里的一切风光。卡克先生这时的心情很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本来毫不费劲就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到达目的地的,却觉得还有二十分钟可以让他磨蹭,所以他在粗大的树干中间漫游,走进走出,从这株树的前面绕到那株树的后面,在有露水的地面上编织成一个脚步的链条。
  可是他发现,他原以为这个小树林里没有其他任何人的想法错了,因为当他轻轻地绕过一株大树的树干(这株大树古老的树皮形成了好多木瘤和相互叠盖的鳞片,就像犀牛或大洪水以前古代某些类似怪物的皮一样)时,他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人坐在近旁的一条长凳上,本来他准备沿着他走的链条方向绕过它的。
  这是一位衣着优雅,长得十分漂亮的女士;她的高傲的黑眼睛正凝视着地面,心中似乎正迸发出某种激情或进行着某种斗争;因为,当她坐在那里看着地面的时候,她把下嘴唇的一角咬在嘴里,胸脯上下起伏,鼻孔翕动,脑袋颤抖,愤怒的眼泪流到脸颊上,一只脚践踏着苔藓,好像她要把它踩得粉碎似的;但是他刚一看到这个情景,这位女士就带着疲乏和厌倦的神色高傲地站了起来,离开了长凳,在她的脸孔和身形中表露出来的是对她自己的美貌毫不在意和藐视一切的傲慢态度。
  这时一直在观察这位女士的还有一位皮肤干枯起皱、十分丑陋的老太婆;从她的衣着来看,与其像吉卜赛人,倒不如更像那些在全国各地漂泊,轮流或同时从事乞讨、偷窃、补锅、用灯芯草编筐,队伍极为混杂的流浪者当中的一个;因为,当这位女士站起来的时候,这位老太婆就从地上爬起来——几乎好像是从地底下爬起来似的——,奇怪地走到她的前面,并挡住她的道路。
  “让我来给您算个命吧,漂亮的夫人,”老太婆说道,她的下巴一动一动地有力咀嚼着,仿佛她黄色皮肤下面的骷髅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似的。
  “我自己能算,”她回答道。
  “哎呀,漂亮的夫人,您算得不对。您坐在那里的时候没有算对。我看着您!给我一块银币吧,漂亮的夫人,我会算出您真正的命运。从您的脸孔看,漂亮的夫人,财富正在等着您呢!”
  “我知道,”那位女士苦笑了一下,并迈着高傲的步伐,从她的身边走过,“我早已知道这一点了。”
  “怎么!您什么也不给我吗?”老太婆喊道,“我给您算了命,您却什么也不给我吗,漂亮的夫人?那么,我不给您算命,您要给我多少?您得给我点什么,要不我就在您背后叫喊!”老太婆气急败坏地用哭丧的声音喊道。
  这位女士将要从卡克先生的身边走过;当她从斜对面向小路走来的时候,他就离开树,迎面走上前去;当她走过时,他脱下了帽子,命令老太婆住嘴,这位女士点了点头,感谢他的干预,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那么您给我一点什么吧,要不我就在她背后叫喊!”老太婆尖声喊道,一边举起胳膊,向前推开他伸出的手。“要不,您听着,”她接着说,但这时她却突然降低了声音,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顷刻之间似乎忘掉了她愤怒的对象似的,“给我一点什么吧,要不我就在您背后叫喊!”
  “在我背后叫喊,老婆子!”经理把手伸进衣袋,回答道。
  “是的,”老太婆眼光直盯盯地没有离开他,并伸出她那皱巴巴的手,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卡克抛给她一个先令,问道,“你知道这位漂亮的夫人是谁?”
  老太婆就像古时候在膝盖上放着栗子的水手的妻子一样有力地咀嚼着,又像那要讨吃几个栗子而没有讨到的女巫一样怒目而视①;她捡起先令,又像一只螃蟹或一堆螃蟹(因为她那两只交替着一伸一缩的手可以代表两只螃蟹,她那蠕动着的脸孔又可以代表六只)一样退回来,蹲在一个满是木纹的老树根上,从帽顶里抽出一支短短的黑烟管,划了一支火柴,点着了它,默默地抽着烟,同时凝视着向她问话的人。卡克先生大笑着,转过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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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亚戏剧《麦克佩斯》第一幕第三场:
  女巫甲:“一个水手的妻子坐在那儿吃栗子,啃呀啃呀啃呀地啃着。‘给我吃一点,’我说。‘滚开,妖巫!’那个吃鱼吃肉的贱人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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