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81章

  第二十三章 弗洛伦斯孤单寂寞,海军军官候补生神秘莫测
  弗洛伦斯孤独地居住在这座宏伟而冷清的公馆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孤独地居住着;光秃秃的墙壁含着发呆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①般的心肠,决心凝视着她,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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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冈(Gorgon):希腊神话中三个有蛇发的女怪之一,面目狰狞,人一见她之后就立刻吓得变成石头。
  妖魔故事中隐藏在密林深处、具有奇异魔力的住宅,没有一座在想象中能比她父亲的公馆在冷酷的现实中更加凄凉冷落、无人过问;它俯临着大街;夜间,当邻近的窗子放射出光芒时,它经常是这条光线微弱的街道上的一个暗点;白天,它经常是这条街道从不露出微笑的脸上的一道皱眉。
  在这座公馆的前面,没有像妖魔传奇中通常所见到的那样,有两条龙守卫着监禁在里面的清白无辜的受害者;但在门的拱道上面有一张怒目而视的脸,邪恶地张开薄薄的嘴唇,俯瞰着所有的来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生了锈的铁栅栏,曲曲弯弯,像一个藤架的化石一样竖立在门槛上,上面是细长的和螺旋形的尖端,两边各挂着一个不祥的熄灯器,似乎在说,“进去的人,请把光留有后面!”①正门上没有刻上任何辟邪驱怪的文字,但是这座公馆现在外表上十分冷落凄凉,孩子们都用粉笔在栏杆和铺石的道路上——特别是在墙角周围——乱涂乱写,还在马厩的门上画上鬼怪;因为他们有时被托林森先生撵跑,所以他们就采取报复,在上面画上他的肖像,把他的耳朵画成从帽子底下沿着水平方向长出来。在这座公馆屋顶的阴影下,不再有任何喧闹的声音。吹奏铜管乐器的乐队每星期一次在早上来到街上,当它走过这些窗子下面的时候,从来没有吹奏过一个曲调;所有这些娱乐团体都一鼻孔出气似地把它当做一个不可救药的地方,疏远它,回避它,直至那可怜的弹小管风琴的艺人也毫不例外。(这艺人的技艺很不高明,还配上一些用机械自动操作的蹩脚的舞蹈木偶,在双扇门下进进出出地跳着华尔兹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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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诗人但丁(Dante,公元1265—1321年)在《神曲》的《地狱》篇中写道,地狱的正门上刻着以下文字:“进去的人,请把希望抛弃!”狄更斯把这个有名的警句在这里有趣地进行了改写。
  对董贝先生公馆所施加的魔力要比那种使房屋沉睡一段时间、但醒来时仍清新如初、丝毫无损的魔力具有更大的破坏性。
  荒废的凄凉景象处处都在默默无声地证明这一点。房间里面,窗帘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失去了先前的折痕与形状,像笨重的柩衣一般悬挂着;大批不用的家具像在大祭时被屠杀的大量牲口一样,依旧堆积着和被覆盖着,像被囚禁和遗忘的人们一样蜷缩着,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形貌。镜子好像随着岁月的呼吸,变得暗淡无光。地毯上的图案褪了色,看去模糊不清,像对往昔岁月中零星琐事的回忆一样。木板对不习惯的脚步感到吃惊,吱嘎吱嘎地响着并颤抖着。钥匙在门锁中生了锈。墙壁开始潮湿。图画在污土的覆盖下似乎退缩下去,隐匿起来。霉菌开始潜藏在壁橱中。真菌从地窖的角落中生长出来。灰尘积聚着,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和怎样积聚起来的。蜘蛛、蛀虫和蛆蛴螬的声音每天都可以听到。喜爱探险猎奇的蟑螂不时可以在楼梯上或楼上的房间中看到,他一动不动,仿佛在纳罕,他怎么跑到那里去的。耗子到了夜间就穿过它们在墙上嵌板后面凿通的黑洞洞的通道,吱吱响叫并相互扭打着。
  从关上的百叶窗中透过来的未必是真正的光线中,可以模糊看得出大房间中冷冷清清而又庄严豪华的景象;它也许正好充分说明这是一座被施过魔力的住宅。例如:镀金的狮子把失去光泽的脚爪偷偷地从罩套下面伸出;树立在底座上的大理石半身像的轮廓,透过面纱可怕地显露出来;时钟从不报时,或者如果偶尔拧上发条的话,就报错时间,敲打着人世间不存在、在针盘上没有显示出来的时间;悬挂着的分枝灯架偶尔相撞时发出的叮当响声比警钟更使人震惊;减弱了的声音和迟缓的气流在这些物体中间穿行;许多其他物品被寿衣和罩套覆盖着,就像虚幻的鬼怪一样,呈现出非现实的形状。可是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大楼梯,这座房屋的主人很少攀登到上面,而他的小儿子则沿着它上升到天国。还有其他的楼梯和走廊,是好几个星期谁也不去的;有两个锁上的房间与这个家庭死去的成员联系着,人们见到它们有时会窃窃私语,回忆起他们。除了弗洛伦斯以外,公馆中所有的人还看到一个温柔的人儿在穿过寂寞与幽暗的景物走动着;
  她向每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带去了活着的人们的关心与惊讶。
  因为弗洛伦斯孤独地居住在这座无人过问的房屋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旧孤独地居住着;冷冰冰的墙壁含着发呆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般的心肠,决心凝视着她,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青草开始在屋顶上和底层砌石的缝隙里生长出来。鳞状的、碎粒般的植物在窗台四周发芽。一片片灰浆在久未使用的烟囱里壁失去了粘附力,纷纷往下掉落。两株干子被烟薰了的树,顶梢被薰枯了,凋残的树枝在树叶上面高耸着。整个房屋,白色已转为黄色,黄色已转为近乎黑色;自从那位可怜的夫人死去以后,它已逐渐成为这条单调无趣的长街上的一个黑暗的豁口。
  但是弗洛伦斯像故事中国王的美丽的女儿一样,在这里茁壮美好地成长着。如果不算苏珊·尼珀和戴奥吉尼斯的话,那么书本、音乐和每天来到的老师是她仅有的真正伴侣。苏珊·尼珀陪同她年轻的女主人一起上课,因此也获得了很多知识。戴奥吉尼斯可能由于同样的影响,变得温和起来了;他整个夏天上午会把头搁在窗台上,一会儿张开着眼睛,一会儿闭着眼睛,平平静静地对着街道;有时他猛抬起头来,含着极为深意的眼光,目送着一条吵吵嚷嚷的狗,在大车中一路吠叫过去;有时他勃然大怒,莫名其妙地回忆起邻近假想的敌人,猛冲到门口,在那里震耳欲聋地狂吠一阵之后,露出了他那特有的滑稽可笑和得意扬扬的姿态,磨磨蹭蹭地走回来,重新把下巴搁到窗台上,显出一条已为公众立功效劳的狗的神气。
  弗洛伦斯就这样生活在她的冷清凄凉的家中,进行着单纯的研究,心中怀着单纯的思想,没有什么东西扰乱她的安宁。她现在可以走到楼下父亲的房间里,想念着他,听凭她热爱的心忍辱含垢地接近他,不用害怕遭到拒绝。她可以观看他在悲伤中周围的物品,并可以偎依在他的椅子旁边,不用恐惧会碰上她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个眼光。她可以向他表示一点小小的孝敬与关心,比方说亲手为他把一切物品收拾得整整齐齐,并且捆扎花束放在他的桌子上,当它们一支支枯萎了的时候就给换上新鲜的。他没有回来,她就每天为他准备一点东西,在他平常的座位旁边胆怯地留下一点表示她曾到过那里的东西。今天,是给他的表准备一只小小的油漆的托座;明天她可能害怕把它留在那里会引起他的注意,就换上她所做的其它小玩艺儿。也许,当她半夜里醒来,想到他回到家中,怒气冲冲地把它丢弃的时候,她会趿着拖鞋,心中怦怦直跳地急忙跪下楼去,把它拿走。在其他时候,她会只把脸贴在他的写字台上,留下一个亲吻和一滴眼泪。
  依旧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只要仆人们当她不在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所有的人对董贝先生的房间都是诚惶诚恐,望而生畏的——,这个秘密就可以像先前一样,深深地藏在她的心中。弗洛伦斯在清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以及仆人们在地下室用餐的时候,偷偷地走进这些房间。虽然房间里每个角落由于她的照料变得更美好更明亮,但她却仍像阳光一样,无声无息地进去和出来,唯一的差别是她把她的光留在后面。
  虚幻的伴侣们伴随着弗洛伦斯在这座能发出回声的房屋中来来去去,跟她在这空荡荡的房间中坐在一起。仿佛她的生活是施加了魔力之后所产生的梦幻;她在孤独中产生出一些思想,使得这种生活成为虚幻的和非现实的。她经常想象:如果她的父亲一直能够爱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的话,那么她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有时在片刻间她几乎相信情况就是那样的;在幻想海阔天空地翩翩飞翔之中,她仿佛记得,他们曾经怎样一道到坟墓里去看望他的弟弟,他们曾经怎样任意地分享他的爱心;他们在对他的亲切回忆中怎样结合成为一个整体;他们怎样还经常谈到他,他的慈爱的父亲亲切地望着她,跟她谈到他们的共同希望和对上帝的共同信仰。在其他时间中她想象母亲好像还活着。啊,当她搂着她的脖子,怀着整个心灵的热爱与信赖,抱住她的时候,这是何等幸福啊!可是,啊,在这冷落的公馆中重新是一片凄凉;当晚上来临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可是有一个思想支持着弗洛伦斯进行奋斗;这个思想她自己虽然未必清楚,但在她内心中却是火热的和强烈的;这个思想使她那颗忠实的、年轻的、经受了残酷考验的心能够坚韧不拔地去追求她的目的。在现世生活以外的朦胧的世界中所生起的神圣的疑虑与希望,悄悄地潜入她的心中,就像潜入其他所有难免一死、因而极为苦恼的人们的心中一样,它们像声音轻微的音乐一样,低声诉说着她的母亲和弟弟怎样在遥远的异国中会晤;他们两人现在还想念着她,还在爱着她,怜悯着她,知道她在这尘世中怎样走着路。对弗洛伦斯来说,陶醉在这些思想之中是能够减轻痛苦的安慰,但是有一天她心中忽然想起——这是她最近深夜在她父亲房间中看到他以后不久产生的想法——,当她为他的那颗对她疏远冷淡的心而悲伤哭泣的时候,她可能会激起死者的幽灵来反对他。也许这样想和在这种部分形成的思想前颤抖是孩子气的,可是这是她的富于爱情的天性的自然流露;从那时候起,弗洛伦斯就努力去治疗她胸中这残酷的创伤;并只是怀着希望去想那位由他的手造成这创伤的人。
  她的父亲并不知道她是多么爱他,——从那时候起她深信这一点。——她很年轻,没有母亲,而且,或许是由于她的过失,或许是由于她的不幸,又从来不懂得怎样向他表明她爱他。她将会有耐性,设法迟早掌握这个本领,使他更好地了解他的仅有的孩子。
  这就成了她生活的目的。朝阳照射到这座失去光泽的公馆时,发现它的孤独的女主人胸中的决心跟先前一样坚定,丝毫也不减弱。这个决心鼓舞着她去从事一天的工作与学习,因为弗洛伦斯希望:当他以后了解她、喜欢她的时候,她的知识愈渊博,才艺愈高超,他就会愈高兴。有时她怀着忧愁的心情,噙着汪汪的泪水,怀疑当他们以后能够亲密无间的时候,她是不是在什么方面的造诣已经高深得足以使他吃惊。有时她用心思索,是不是有哪一门知识能比别的知识更能引起他的兴趣。当她念书、弹琴、唱歌和做针线活的时候,当她早晨散步和晚间祈祷的时候,她总是时时刻刻在面前看到她的这个具有非常吸引力的目的。一个孩子在探索通向一位严酷的父亲的心的道路,这真是一项奇怪的研究啊!
  当夏晚的暮色逐渐加深、转变成夜间的时候,街上有许多无忧无虑的闲逛的人,从街道对过向这座阴沉的房屋看看,看到一个年轻的人影正在仰望闪耀的星星,她与这座房屋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如果他们知道她心中坚定不移地怀抱着什么打算的话,那么他们是会睡不安稳的。有些住在别处的胆小的居民为了从事日常事务,来来回回地经过这里时,看到它那阴沉沉的外表,感到十分惊愕,以为里面一定有鬼魂经常出没,就给它取了个鬼屋的名称;如果他们能读到它那忧郁的外表所包含的历史,那么他们就不会因为这座公馆有着鬼屋的名声而心情感到轻松一些的。可是弗洛伦斯抱着她的神圣目的,没有受到任何怀疑,也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她只是思考着怎样使她的父亲了解到她爱他;在她的浮思漫想中从来没有一点责怪的念头。
  弗洛伦斯就这样孤独地居住在这座无人过问的公馆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孤独地居住着;单调沉闷的墙壁含着一动不动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一般的意图,决心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有一天早上,当弗洛伦斯在折叠和封上一封她刚写好的短笺时,苏珊·尼珀站在她年轻的女主人面前,脸上流露出赞成的神情,表示她已知道这封短笺的内容了。
  “迟去比不去好,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我确实这么说,哪怕就是去拜访拜访老斯克特尔斯他们,也是天赐的幸福。”
  “苏珊,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尔斯夫人确实是一片好意”,弗洛伦斯温和地纠正了这位姑娘对这家人过于随便的称呼,回答道,“他们又十分客气地来邀请了。”
  尼珀姑娘也许是世界上最能偏袒同类、责难异己的人了;她把她的这种宗派观念带到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之中,经常不断地向社会宣战;这时她歪着嘴唇,摇摇头,表示不承认斯克特尔斯这家人就没有私心,并准备随时到法庭去答辩,弗洛伦斯到他们那里去玩,他们的殷勤是会得到丰厚报酬的。
  “人们做事情总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尼珀小姐吸进一口气,嘀咕着说道,“得啦,就相信斯克特尔斯他们吧!”
  “说实在的,苏珊,我并不特别想去富勒姆①,”弗洛伦斯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去是对的。我想,那样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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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富勒姆(Fullham):英格兰大伦敦的自治市。
  “好得多,”苏珊插嘴道,又有力地点了一下头。
  “尽管我宁愿在那里没人的时候去,”弗洛伦斯继续说道,“而不是现在放假的时候去,(现在屋子里似乎还有什么年轻人住在那里呢),不过我还是感谢地接受了这次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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