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36章

  “那么就由你来办这件事,”他的父亲回答道。“你看到了,保罗,”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道,“钱有多么大的力量;人们多么急切地想要得到它。年轻人盖伊跑这一趟路来是为了恳求借钱,而你是这么高贵、伟大、有钱,你将作为一笔很大的恩惠与人情,让他得到它。”
  保罗把那张老气的脸向上抬起一会儿,明白地表示他十分理解这些话的含义,可是当他从他父亲的膝盖上滑溜下来,跑去告诉弗洛伦斯不要再哭,因为他将让年轻的盖伊得到这笔钱的时候,那张脸又立刻变得年轻与孩子气了。
  于是董贝先生转身走到一张边桌旁边,写了一张条子,盖了章。在这段时间里,保罗与弗洛伦斯低声地跟沃尔特说话,卡特尔船长则眉开眼笑地看着这三个人,心中怀着那样抱负不凡的、难以形容的狂妄的思想,那是董贝先生决不会相信的。条子处理完毕之后,董贝先生回到他原先的地方,把它交给沃尔特。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他说道,“就是把这交给卡克先生。他会立刻作出安排,让我的一位职员支付那笔钱,把您的舅舅从他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偿还的条件也是规定得符合您舅舅的境况的。您就把这看作是保罗少爷为您办的吧!”
  沃尔特手里拿着把他的善良的舅舅从灾难中解救出来的手段,心中无比激动,本想尽力说些表示感激与喜悦的话。可是董贝先生突然制止了他。
  “您就把这看作是保罗少爷为您办的吧,”他重复说道,“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他也听明白了,我没有别的话要说的了。”
  因为他用手指着门,沃尔特只好向他鞠躬,告别了。托克斯小姐看到船长好像也正要这样做的时候,插嘴道:
  “我亲爱的先生,”她对董贝先生说道;她和奇克夫人对他的慷慨都流出了大量的眼泪;“我想您疏忽了一点什么事情了。请原谅我,董贝先生,我觉得,由于您品格高尚,豁达大度,您没有注意到一件小事。”
  “真的吗,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说道。
  “那位带着——工具的先生,”托克斯小姐向卡特尔船长看了一眼,说下去,“在餐桌上挨近您的地方留下了——”
  “老天爷!”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把船长的财产从他的身边一下推开,仿佛它真是好多面包屑似的。“把这些东西拿走。我感谢您,托克斯小姐;您一向都是考虑得这样周到。劳驾您把这些东西拿走吧,先生。”
  卡特尔船长觉得他除了遵命照办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董贝先生拒绝接受这些堆积在他手边的财宝,表现得那么宽宏大量,这使他十分感动,因此当他把茶匙和方糖箝子装进一只衣袋,把现钱装进另一只衣袋,把那只大表慢慢地往下放到它的合适的洞穴里去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把这位先生的右手握到他那只单独的左手里,而且当他用有劲的手指把它撑开的时候,他在满怀敬佩的心情中,把钩子接触到它的掌心。董贝先生在热烈的感情与冰冷的铁件的接触下,全身打了个冷颤。
  然后,卡特尔船长极为文雅、极为殷勤地把钩子吻了好几次,向女士们致意;在向保罗与弗洛伦斯特别进行了告别之后,他陪着沃尔特走出了房间。弗洛伦斯出自一片热心,追在他们后面,要他们代向老所尔问候,这时候董贝先生喊她回来,吩咐她待在原先的地方。
  “难道你永远也不想成为真正的董贝家里的人了吗?我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用感伤与责备的语气说道。
  “亲爱的姑妈,”弗洛伦斯说道。“别生我的气,我是多么感谢爸爸啊!”
  如果她敢的话,那么她真想跑过去,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可是因为她不敢这样做,所以她就用感激的眼光向他看看;这时他坐在那里沉思着,有时不安地向她看一眼,但大部分时间是注视着保罗;这孩子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气派,那是由于让年轻的盖伊得到了钱而刚刚产生出来的。
  那么年轻的盖伊——沃尔特,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呢?
  他欢天喜地地把法警与经纪人从老人家里清除掉,急忙回到舅舅身边去向他报告好消息;他欢天喜地地在第二天中午以前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处理完毕,晚上在小后客厅里与老所尔和卡特尔船长坐在一起,并且看到仪器制造商已经重新振作起精神,对未来充满希望,同时感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又属于他自己的了。可是必须承认,沃尔特感到自己丧尽体面,意气消沉。这丝毫也不是责备他对董贝先生不知感激。当我们希望的萌芽已被一阵暴风冻死,无法恢复生机的时候,我们最不愿意向我们自己描绘,如果它们蓬勃生长的话,那么它们可能会开放出什么样的花朵了。现在当沃尔特发现自己又一次从伟大的董贝高峰上可怕地深深地滚落下来,从而和它完全切断,并且感到他旧日的狂妄的幻想已经在滚落时在风中化为乌有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这些希望是否还能在遥远的将来,继续引导他走向渴望得到弗洛伦斯的无害的梦幻。
  船长却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他似乎相信,他曾给予帮助的这次会晤令人十分称心满意和欢欣鼓舞,它离弗洛伦斯与沃尔特正式订婚只差一两步了。在这种信心的激励下,在他老朋友情绪好转以及他自己随之而来的欢乐心情的鼓舞下,有一天晚上,当他第三次为他们唱《可爱的佩格姑娘》这支民歌的时候,他甚至试图即席用“弗洛伦斯”的名字来代替;但他发现“佩格”这个词总是要跟“莱格”①(腿)这个词押韵(民歌中描写女主人公的腿长得十分美丽,她的生理上的这个优点使她压倒了所有的竞争者),于是灵机一动,就把它改成“弗洛—莱格”;虽然他必须回到可怕的麦克斯廷杰太太的住所的时候就要到了,可是他仍旧那样唱起来,唱时那副诡诈的神气几乎是超自然的,而且声音十分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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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中腿(leg)这个词的发音为莱格。
  第十一章 保罗被引到一个新的环境
  皮普钦太太的体质是由这样坚硬的金属做成的,它虽然难免身躯虚弱,需要在吃过排骨之后休息休息,也需要依赖小羊胰脏的催眠作用才能进入梦乡,但它使威肯姆大嫂的预言完全落了空,没有显露出衰老的任何症状。然而,由于保罗对这位老太太全神贯注的兴趣并没有减弱,所以威肯姆大嫂也不愿意从她原先的立场上后退一英寸。她以她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为坚强后盾,挖掘壕沟,构筑要塞,防卫着自己的地段,因此她以一位朋友的身份劝告贝里小姐要为发生最坏的情况作好准备,并预先警告她,她的姑妈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像火药厂一样突然爆炸。
  可怜的贝里毫无恶感地接受了所有这些劝告,并跟往常一样,像奴隶一样拼命做着苦工;她完全相信,皮普钦太太是世界上最值得称颂的人之一,自愿作出无数牺牲,奉献给那位尊贵的老女人的祭坛。可是贝里所作出的所有这些牺牲却被皮普钦太太的朋友们与崇拜者们记为皮普钦太太的功劳,而且还跟那件令人伤感的事实——已故的皮普钦先生是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的——联系起来,认为两者是一脉相承的。
  例如,有一位经营食品、杂货和一般零售业的诚实的商人,与皮普钦太太之间有一本油腻的红封面的小备忘录,它总是不断地引起争议;为了这一点,登记册涉及的各方经常在铺了席子的走廊里或在关着门的客厅里举行各种秘密的磋商与会议。比瑟斯通少爷(由于印度的太阳热对他的血液发生作用的缘故,因此他产生了一副爱报复的脾气)也屡次隐约地暗示,钱款收支不符,差额没有结清;他还记得,有一次喝茶的时候,没有供应潮湿的糖。这位商人是个单身汉,并不看重外表的漂亮,有一次规规矩矩地向贝里求婚,但皮普钦太太却傲慢无礼地刻薄挖苦他,把他的求婚给拒绝了。人人都说,皮普钦太太,一位死在秘鲁矿井的男子的遗孀,这样做是多么值得称赞,还说这位老太太有着多么坚强、高尚与独立的精神。可是对可怜的贝里却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她哭了六个星期(她善良的姑妈一直在严厉地斥责她),并落到一个绝望的老处女的处境。
  “贝里很喜欢您,是不是?”有一次当他们和那只猫一起坐在炉旁的时候,保罗问皮普钦太太。
  “是的,”皮普钦太太说道。
  “为什么?”保罗问道。
  “为什么!”心烦意乱的老太太回答道。“您怎么能问这样的事情,先生!您为什么喜欢您的姐姐弗洛伦斯?”
  “因为她很好,”保罗说道,“没有什么人能像弗洛伦斯那样。”
  “唔!”皮普钦太太简单地回答道。“那么也没有什么人能像我这样,我想。”
  “难道真的没有吗?”保罗在椅子里向前欠身,很专注地看着她,问道。
  “没有,”老太太说道。
  “这使我很高兴,”保罗认真思考地搓搓手,说道。“这是件很好的事情。”
  皮普钦太太不敢问他为什么,唯恐会得到一个完全使她陷入绝境的答复。可是,为了补偿她在感情上所受到的创伤,她把比瑟斯通少爷大大地折磨了一通,直到睡觉为止,因此他在当天夜里开始作出了由陆路回到印度去的安排,办法是吃晚饭的时候偷偷地藏起四分之一块面包和一小片潮湿的荷兰乳酪,就这样开始储存起旅途中所需的食品。
  皮普钦太太对小保罗和他的姐姐看管、监护了将近十二个月。他们曾经回家去过两次,但只住了几天,每个星期照常总要到旅馆里去看望董贝先生。保罗虽然看去仍旧消瘦、虚弱,而且跟他当初被托付给皮普钦太太看管时一样,仍然同样是那个老气的、安静的、喜爱幻想的孩子,但他逐渐逐渐地强壮起来,不坐车也能出去走走了;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已经是薄暮的时候,这里接到了一个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通知:董贝先生要来拜访皮普钦太太,这在城堡中引起了极大的惊慌。客厅里的人们就像被旋风刮起来一般,飞快地被赶到了楼上;寝室的门被砰砰地关上,脚从孩子们的头踩踏过去,皮普钦太太又把比瑟斯通少爷接二连三地打了一阵,来减轻一下她精神上的焦虑不安;在这之后,这位可尊敬的老太太走进了接见室,她的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使室内的光线昏暗下来;董贝先生正在室内细心观察着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的空着的扶手椅子。
  “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说道,“您好吗?”
  “谢谢您,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从多方面考虑来说,我还不错。”
  皮普钦太太经常使用这样的措词。它的意思是,考虑到她的品德、牺牲等等。
  “我不能指望我的身体非常好,先生,”皮普钦太太坐到一张椅子里,缓一口气;“但我能像现在这样的健康,我是感谢天主的。”
  董贝先生露出顾主满意的神情,低下了头,他觉得这正是他每个季度付出这么多的钱所要得到的。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往下说道:
  “皮普钦太太,我冒昧地前来拜访,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我儿子的事。过去好些时候我就有意这样做了,但却一次又一次地推迟,为的是让他的健康完全恢复过来。您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顾虑吧,皮普钦太太?”
  “布赖顿看来是个有益于健康的地方,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确实很有益。”
  “我打算,”董贝先生说道,“让他继续留在布赖顿。”
  皮普钦太太搓搓手,灰色的眼睛注视着炉火。
  “但是,”董贝先生伸出食指,继续说道,“但是可能他现在应当有一点变化,在这里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总而言之,皮普钦太太,这就是我这次拜访的目的。我的儿子在成长,皮普钦太太。他确实在成长。”
  董贝先生说这些话时的得意神情中有一些令人伤感的东西。它表明,保罗的童年生活对他是显得多么长久,同时他的希望是怎样寄托在他生命的较后阶段的。对于任何一位像这样傲慢这样冷酷的人来说,怜悯可能是一个无法与他联系起来的字眼,然而在目前这个时刻,他似乎正好是怜悯的很好的对象。
  “六岁了!”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整整领饰——也许是为了掩藏一个控制不住的微笑,那微笑似乎片刻也不想在他的脸上展现开来,而只是想在脸的表面一掠而过就消失不见,但却没有找到一个停落的地方。“哎呀!当我们还来不及向四周看看的时候,六岁就将转变成十六岁了。”
  “十年,”毫无同情心的皮普钦用哭丧的声音说道,她那冷酷的灰色眼睛冷若冰霜地闪了一下光,低垂的头阴郁地摇晃了一下,“是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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