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22章

  “喂,所尔舅舅!”沃尔特冲进店铺,喊道,并且从这时起,整个晚上都是没有条理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这真是一件奇妙的遭遇!董贝先生的女儿在街上迷路了,一位老妖婆把她的衣服都抢去了——是我找到的——把她领到我们家里来,让她在我们家的客厅里休息休息——请看这里!”
  “我的老天爷!”所尔舅舅吃惊地往后退缩,靠在他所喜爱的罗盘盒子上。“这不可能!唔,我——”
  “是的,其他任何人也都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沃尔特预料到他还要说的话。“没有任何人会,没有任何人能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知道。请到这里来!帮我把这张小沙发抬到壁炉旁好吗,所尔舅舅?——请做几盘菜——给她吃点晚餐好吗,舅舅?——请把这双鞋子扔到炉栅底下,董贝小姐——把您的脚搁到火炉围栏上烘一烘——它们多湿呀——这是个奇遇,是不是,舅舅?——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我是多么热啊!”
  所罗门·吉尔斯由于同情并处在极度的不知所措的状态中,也同样觉得很热。他轻轻地拍拍弗洛伦斯的头,劝她吃,劝她喝,用在炉子上烘热的手绢擦着她脚上肿痛的地方,眼睛和耳朵则跟着他的火车头般的外甥转,脑子里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明白,只觉得他不时被那位兴奋的年轻人在房间里奔来窜去的时候碰着、撞着;那位年轻人想一下子完成二十件事,但却一件事也没有完成。
  “请等一会儿,舅舅,”他拿起一支蜡烛,继续说道,“我现在到楼上去,穿上另一件短上衣,然后我就出发。我说,舅舅,这是不是一件奇遇?”
  “我亲爱的孩子,”所罗门说道;他前额上架着眼镜,衣袋里装着很大的精密计时表,一会儿跑到在沙发上的弗洛伦斯那里,一会儿跑到客厅里各个角落的外甥那里,一直在他们中间跑个不停,“这是极不寻常的——”
  “是的,但是,舅舅,请——弗洛伦斯,请——你知道,晚饭,舅舅。”
  “是的,是的,是的,”所罗门立刻往一条羊腿上砍了一刀,仿佛他是在给一位巨人筹办宴席似的。“我会好好照料她的,沃利!我明白。亲爱的宝贝!当然,饿坏了。你去准备好。天主保佑我!理查德·惠廷顿爵士三次担任伦敦市长!”
  沃尔特登上很高的顶楼,又从上面下来,并没有花很久的时间;但在这段时间里,弗洛伦斯经受不住疲累,已经在壁炉前面打盹了。平静下来的时间虽然只有几分钟,但它却使所罗门·吉尔斯镇静下来,稍稍安排一下,使她舒适一些;他把房间的光线弄暗,又把炉火跟她遮隔开来。因此,当男孩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她正宁静地睡着。
  “好极了!”他低声说道,一边把所罗门紧紧地一抱,抱得他脸孔都变了样。“现在我走了。我得带一块干面包片,因为我饿极了——还有,别喊醒她,所尔舅舅。”
  “不会的,不会的,”所罗门说道。“漂亮的孩子。”
  “确实漂亮!”沃尔特喊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脸孔,所尔舅舅。现在我走了。”
  “很好,”所罗门大大宽慰地说道。
  “我说,所尔舅舅,”沃尔特在门口探进头来,喊道。
  “他又在这里啊,”所罗门说道。
  “她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很幸福,”所罗门说道。
  “太好了!现在我走了。”
  “我希望你真的走了,”所罗门自言自语道。
  “我说,所尔舅舅,”沃尔特又出现在门口,说道。
  “他又在这里哪,”所罗门说道。
  “我们在街上遇到低级职员卡克先生。他比过去更加古怪了。他跟我告别了,但却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这里——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事情!——因为当我们到达店门口的时候,我向四周看了一下,看到他不声不响地走了,就像是一位护送我回家的仆人或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一样。现在她看上去怎么样,舅舅?”
  “像先前一样漂亮,沃利,”所尔舅舅回答道。
  “不错,现在·我走了!”
  这一次他真正走了。所罗门·吉尔斯没有吃晚饭的胃口,他坐在壁炉的对面,望着熟睡中的弗洛伦斯,构筑着许多异想天开的空中楼阁;在朦胧的阴影中,在所有仪器的旁边,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戴着威尔士假发,穿着一套咖啡色衣服的魔术师;他已施行了魔法,使孩子睡着了。
  在这同时,沃尔特正向着董贝先生的公馆前进,这样快的速度是从街头租用的马车很少能达到的;可是他的头每隔两三分钟还要从窗子中往外探出一次,急不可耐地催促着车夫。抵达旅途终点后,他从马车中跳出来,气喘吁吁地把他的使命向仆人通报,然后就跟着他直接到了图书室;图书室里七嘴八舌,一片混乱,董贝先生,他的妹妹,托克斯小姐,理查兹和尼珀全都聚集在那里。
  “啊,我请您原谅,先生,”沃尔特急急忙忙向他跑去,说道,“但我很高兴向您报告:一切都好,先生。董贝小姐已经找到了!”
  这男孩子面容坦诚,头发飘垂,眼睛闪耀,气喘吁吁,心情喜悦、兴奋,与坐在图书室椅子上、正对着他的董贝先生形成了奇怪的、截然不同的对照。
  “我跟你说过,路易莎,一定会找到她的,”董贝先生稍稍转过头来,对那位与托克斯小姐一道哭哭啼啼的夫人说道。
  “请通知仆人们,不必再去找了。带消息来的这位男孩子是我们公司里的年轻人盖伊。我的女儿是怎么找到的,先生?我知道她是怎么丢失的。”这时他威严地看着理查兹。“但她是怎么找到的?是谁找到她的?”
  “唔,我相信是·我找到董贝小姐的,先生,”沃尔特谦虚地说道,“至少我不知道我能自称有确实找到她的功劳,先生,但是我成了一个幸运的工具——”
  “先生,”董贝先生打断他说道;他怀着本能的厌恶的情绪注视着这位男孩子由于参与这一事件而明显流露出来的骄傲与喜悦的神色,“您刚才说您不是确实找到我的女儿,又说您成了一个幸运的工具,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请说得清楚和有条理些。”
  沃尔特无法说得有条理,但他在没有缓过气来的状态下,尽量把话说得使人明白易懂,于是他叙述了他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的经过。
  “你听见了没有,女孩子?”董贝先生严厉地对黑眼睛说道,“带上必需的东西,立刻跟这位年轻人去把弗洛伦斯小姐接回家。盖伊,明天早上我会奖赏您。”
  “啊,谢谢您,先生,”沃尔特说道。“您很客气。可是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想过得什么奖赏,先生。”
  “您是个孩子,”董贝先生突然地、几乎是凶猛地说道,“您想什么,或爱想什么,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您做了件好事,先生。别把它糟蹋了。路易莎,请给孩子喝点儿酒。”
  沃尔特·盖伊在奇克夫人的带领下离开房间的时候,董贝先生用很不高兴的眼光跟随着他。当他与苏珊·尼珀一起乘马车回到他舅舅家里去的时候,董贝先生心上的眼睛也许同样会毫无好感地跟随着他。
  他们到家时,看到弗洛伦斯由于睡了一觉,精神大为舒爽;她已经吃过了晚饭,而且跟所罗门·吉尔斯已比先前熟多了;她对他完全信任,并且自由自在地与他相处。黑眼睛先前哭得很厉害,现在可以称为红眼睛了;她沉默寡言,垂头丧气;这时把弗洛伦斯抱在怀里,没有说一句生气或责骂的话,并把这次会见弄得十分歇斯底里。然后她把客厅暂时改变为化妆室,十分细心地给弗洛伦斯穿上合适的衣服,并很快地把她领了出来;除了天生的缺陷使她不够格外,这时她在其他方面完全像是一位董贝家里的人了。
  “再见!”弗洛伦斯跑到所罗门跟前,说道,“您待我真好。”
  老所尔非常高兴,像祖父一样吻着她。
  “再见,沃尔特!再见!”弗洛伦斯说道。
  “再见!”沃尔特向她伸出双手,说道。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弗洛伦斯继续说道。“是的,我确实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再见,沃尔特!”
  女孩子怀着天真的感激的心情向他仰起面孔。沃尔特低下脸,然后又抬起来,满脸涨得通红,火辣辣地发烧,一边害羞地看着所尔舅舅。
  “沃尔特在哪里?”“晚安,沃尔特!”“再见,沃尔特!”
  “再握一次手,沃尔特!”弗洛伦斯和她的小保姆被关进一辆轿式马车里以后,依旧还可以听得见她的这些喊声。当马车终于出发的时候,沃尔特站在门阶上快活地向着她挥动的手绢答礼,这时他身后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正像他本人一样,专心致志地望着那一辆马车;其他所有来来往往的马车全都被排除在他的视线之外了。
  马车又适时地到达董贝先生的公馆;在图书室里又响起七嘴八舌的一片声音。他们又嘱咐马车再等一下——“是准备给理查兹大嫂乘的,”当苏珊与弗洛伦斯走过去的时候,与这位小保姆共事的一位女仆不祥地低声说道。
  丢失了的女孩子进来时引起了一点哄动,不过并不大。过去从来不曾找过她的董贝先生在她额上吻了一次,告诫她今后再也不要跟不忠的仆人们离家出走或到什么地方去游逛了。奇克夫人本在悲叹人性败坏,甚至在被慈善的磨工召唤到品德高尚的道路上去的时候也未能挽救过来,这时她停下来,以比接待一位真正的董贝家里的人稍逊一筹的欢迎礼节接待了弗洛伦斯。托克斯小姐按照她面前的两个典范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只有理查兹,罪人理查兹一个人以断断续续、互不连贯的话语,倾吐了自己表示欢迎的衷情,并向那位迷失了道路的小女孩弯下身去,仿佛她真正地爱她。
  “啊,理查兹!”奇克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您对您抚养的孩子曾及时地显示出某些适当的感情的话,那么您本会使那些希望对她们的同胞怀有好感的人们感到更为满意的;对于您来说,也会更为得当。现在这孩子眼看着就要被过早地剥夺了天然的滋养品了!”
  “被切断了一个共同的源泉!”托克斯小姐哭泣着低声说道。
  “如果是我处在忘恩负义的地位的话,”奇克夫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我能代替您发表感想的话,那么,理查兹,我就会觉得,仿佛慈善的磨工的制服会摧残我的孩子,他所受的教育会使他窒息的。”
  就这件事情本身来说,实际上——不过奇克夫人不知道就是了——他几乎已经被那件制服摧残了;至于他所受的教育,那么它的报应也可以说是来得很及时,因为那是暴风雨般的殴打与接连不断的哭泣。
  “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没有必要再说这些话,这位女人已经被解雇了,工资也支付了。你就离开这个屋子,理查兹,因为你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董贝先生把这四个字强调地重复了一遍,说道,“带到了穷乡僻壤和令人一想起来都会毛骨悚然的社会中去。至于今天上午弗洛伦斯小姐遭遇到的不幸事故,从某种重要的意义上说,这倒是个值得高兴和幸运的情况,因为若不是发生这件事,我就决不会知道——而且是从你们自己的嘴中知道——,你们犯了什么样的罪。我想,路易莎,另一位保姆,年轻的那一位,”这时尼珀姑娘大声哭泣着,“由于年龄要小得多,而且一定受了保罗奶妈的影响,所以可以继续留用。劳驾你吩咐,把这位女人的马车钱付了,付到”——董贝先生停住,畏缩地说道,“付到斯塔格斯花园。”
  波利向门口走去,弗洛伦斯拉住她的衣服,极为悲惨可怜地哭着要她别走。看到这个他不能不承认的亲生骨肉难舍难分地依恋着这位出身低微的异乡女人,而他就坐在旁边,这是插进这位傲慢的父亲心中的一把匕首,是射进他脑子中的一支箭。这倒并不是由于他关心他的女儿转向谁或从谁那里转开。当他想到他的儿子会怎么做的时候,他心中顿时感到了剧烈的痛苦。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的儿子那天夜里拼命地大哭。老实说,可怜的保罗跟像他这样年龄的其他儿子们相比更有理由伤心落泪,因为他已失去第二个母亲了——就他所知道的来说,这是他的第一个母亲——;这次起因于一次意外事故的打击,跟那次曾在他的生命的开端笼罩上黑暗的天然的苦难同样突如其来地降临。在同样的打击下,她的姐姐也失去了一位善良的、真诚的朋友;她很哀伤地哭着,一直哭到睡去为止。但这是离开本题的事情了,让我们不要为它浪费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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