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0章

  铁现在热了,理查兹就大胆地敲打着它——这是个好事情,所以虽然她本能地害怕董贝先生,但是她还是勇敢地去做它——,她请求把弗洛伦斯小姐立刻送下楼来,送到她那里,跟她的小弟弟做朋友。
  当仆人离开去执行这项任务的时候,她装出抚弄孩子的样子,可是她觉得,她看到董贝先生的脸色变了;他脸上的神情完全不同了;他急忙转过身来,仿佛想把他说过的话,或她说过的话,或两人都说过的话,收回去,只是由于不好意思才迟疑着没有说出来。
  她是对的。上次他看到被他冷落的女儿的时候,她和她垂死的母亲正悲痛地拥抱着;这对他既是揭露,又是责备。让他把全部精力都贯注在他寄托着远大希望的儿子身上吧,可是他还是不能忘记那临终一幕的情景。他不能忘记,他没有参加进去。他不能忘记,在亲热与真诚的清澈的河底,躺着那两个相互拥抱在各自怀中的人儿,而他却仅仅是个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旁观者,站在她们上面的岸上向下看着,而不是她们当中的一员。
  他不能从记忆中消除这些事情,也不能从心中摆脱那些零碎不全的形象所包含的意义;他通过高傲的迷雾仍然能辨认出它们,因此他先前对小弗洛伦斯漠不关心的感情已转变成一种异乎寻常的不安。他几乎觉得,她在注意观察着他,对他不信任。仿佛她掌握着能打通他心中某种秘密的东西的线索,这种秘密的东西的性质他自己也不知道。仿佛她对他心中那条刺耳的、不和谐的琴弦有着天赋的知识,她呼一口气就能使它发出声音。
  从她出生起,他对这女孩子的感情就是消极的。他对她从来不曾嫌恶,这不值得他去做,而且也不是他的心意。他从来没有觉得她是个绝对讨厌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对她却感到局促不安。她搅乱了他的安宁。如果他知道怎么办的话,他真愿意把关于她的思想完全撂在一旁。也许——谁能解答这种神秘的问题呢!——他害怕他会变得恨起她来。
  当小弗洛伦斯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的时候,董贝先生停止来回踱步,向她看着。如果他怀着更大的兴趣,并且用父亲的眼睛来看的话,他可能会从她那敏锐的眼光中看出使她心神慌乱的激动与恐惧,看出她热烈地盼望能跑去抱住他,把脸藏在他的怀抱中,喊道,“啊,爸爸,设法爱我吧,我没有别的亲人了!”,看出她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需要得到某种保证与鼓励;看出她那负担过重的年幼的心正在彷徨,想为它的悲痛与深情寻找一个天然的安息的场所。
  可是这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看到她犹豫不决地停在门口,向他望着;他没有看到别的了。
  “进来吧,”他说道,“进来吧。这孩子怕什么?”
  她走进去了;在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态向四周环视了一会儿之后,她把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紧挨在门口。
  “到这里来,弗洛伦斯,”她的父亲冷冰冰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爸爸。”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当她迅速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的时候,那张脸上表露出的神情使她眼中噙着的泪水凝结了。她又低下眼睛,伸出了哆嗦的手。
  董贝先生把它松松地握在自己手里,站在那里,眼睛向下对她看了一会儿,仿佛他和这女孩子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做什么似的。
  “好吧!做一个好孩子!”他抚摸她的头,好像偷偷地用烦乱不安与疑惑不定的眼光望着她,说道,“到理查兹那里去吧!去吧!”
  他的小女儿又迟疑了片刻,仿佛她还想偎依在他的身边或者还怀着一线希望:他会把她举起来,抱到他的怀中,并亲亲她。她又一次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孔。他想,她现在的表情跟她那天夜里环视四周,最后望着医生时的表情是多么相像啊,于是他就本能地放下她的手,走开了。
  不难察觉,弗洛伦斯在她父亲面前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它不仅使孩子在心理上感到拘束,而且也使她不能举止自然、优美和行动自由。波利看到这种情景,但仍然保持勇气,没有气馁;根据她自己对董贝先生的判断,她对可怜的小弗洛伦斯的丧服所发出的默默的呼吁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如果他只爱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而另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就在他的眼前,那真是太残酷了,”波利想道。
  所以,波利就在他的眼前把她尽量留得长久一些,又把小保罗照管得很好,这样显然可以看出,他在他姐姐的陪伴下,更加活泼了。到了需要重新回到楼上去的时候,她本想送弗洛伦斯到里面的房间去向她的父亲说声晚安,但这女孩子胆怯,退回来了;当波利又催促她去的时候,她伸开手掌捂住眼睛,仿佛要把自己微贱的形象给遮盖掉似的,“啊,不,不!他不需要我!他不需要我!”
  她们之间发生的小争吵引起了董贝先生的注意;他正坐在桌旁喝酒,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弗洛伦斯小姐怕她进来跟您说晚安会打扰您,先生。”
  “这没有关系,”董贝先生回答道。“您可以让她来来去去,不用管我。”
  女孩子听了这话畏缩了,并且在她身份低下的朋友回过头来之前就离开了。
  不管怎么说,波利由于成功地想出了这善意的计策,而且又十分灵巧地实现了它,所以感到十分得意,因此当她又平安地在楼上安下身来的时候,她就立即把这些情况详详细细地透露给喷火器听了。这样做,表明波利对尼珀姑娘表示信任,可是尼珀姑娘对于这一点,以及对她们今后可以自由交往的前景却反应相当冷淡。她丝毫也不热情地表示高兴。
  “我还以为您会高兴的呢,”波利说道。
  “啊,不错,理查兹大嫂,我非常高兴,谢谢您,”苏珊回答道;她身子忽然挺得笔直,好像有另一根骨头插进她的胸衣中似的。
  “您没有把您的高兴表现出来,”波利说。
  “啊!我只不过是一位在这里干长期活的人,不可能指望我像一位在这里干临时活的人表现得那么高兴,”苏珊·尼珀说道。“我发现,干临时活的人在这里总是占上风。不过虽然这座房屋跟隔壁的房屋之间有一道非常漂亮的界墙,可是我可能还是不愿意到那座房屋里去,理查兹大嫂。”
  第四章 在本章中,又有一些新人物在这个演出惊奇故事的舞台上出场
  虽然董贝父子公司的营业所位于伦敦城的辖区之内,鲍教堂①的钟所发出的响亮声音在没有被街道的喧嚣淹没时,在这里是可以听得见的,但在邻近某些地方仍然可以看得见英勇冒险、情节离奇的传说的遗迹。高格和马高格②的尊严神态,在十分钟步行的距离之内就可以看见;伦敦皇家交易所就在近旁;英格兰银行是它最宏伟的近邻,它地下的保险库中,“在下面的空瓶子中间③”,装满了金银。在街道拐角上矗立着富有的东印度公司④,它使人接连不断地联想起贵重的织物、宝石、老虎、象、象轿⑤、水烟筒、雨伞、棕榈树、四人或六人抬的大轿,还有那皮肤褐色、坐在地毯上的豪华的王子们,他们的便鞋前端是高高翘起的。在邻近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画着张满风帆、飞速驶向世界各地的船舶的图画,也可以看到旅行用品仓库,它们可以在半小时之内把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所需要的旅行用品装备齐全;还可以看到在航海仪器制造商人的店门外有一些小小的、木制的海军军官候补生,穿着陈旧过时的海军制服,永远在监视着出租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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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鲍教堂(BowChurch):位于伦敦市中心;它的钟声所及之处,就是伦敦市的市区。
  ②高格和马高格(GogandMagog):是伦敦市政厅门前的两个木雕巨像;相传马格是过去的君王,马高格是另一位传说中的英雄。
  ③这是古老的祝酒词中的话语。
  ④东印度公司(EastIndiaHouse):存在于1600年至1858年的英国贸易公司。公司长期垄断了对印度的贸易,并操纵了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管理职能。
  ⑤象轿:驮在象背上可供数人乘坐的凉亭状座位。
  有些海军军官候补生的模拟像我们可以不客气地称为最像木头那样死板的,它们以一种使人极难以忍受的谦恭有礼的神气,伸出右腿,矗立在人行道上;它们的鞋扣和带翻领的背心的式样是人们的理智最难以接受的;它们还拿了一件仪器,放在右眼附近,那仪器的大小十分不合比例,使人看了极为不快。在这些模拟像当中,有一个模拟像的唯一的主人与所有者,也就是说那个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唯一的主人与所有者(他以他而感到自豪),是一位上了年纪、带威尔士假发的、有身份的先生;他支付房租、税金和应付费用的时间比许多有血有肉、完全长大成人的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年龄还长;在英国海军中,年富力强的海军军官候补生是并不缺少的。
  这位老先生的存货包括精密计时表、晴雨表、望远镜、罗盘、航海图、地图、六分仪、象限仪,以及用于确定船舶航线、进行船舶计算、研究船舶所在地的各种仪器的样品。在他的抽屉中和架子上存放着铜制的与玻璃制的物品;除了那些具有初步知识的人以外,谁也不能找出它们的顶部,或猜出它们的使用方法,或在看过它们之后,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能放回到它们桃花心木制的老窝里去。每一件东西都被塞进最紧凑的箱子中,装到最狭窄的角落里,后面用最不得当的软垫防护着,并用螺丝拧紧到最尖锐的角中,以防止它那像哲学家般的沉着镇静被海洋的滚滚波涛所扰乱。在所有的情况下都采取了这种不同寻常的预防措施,以便节省地方,把东西摆得紧凑。一切都适合于实际航行的要求,都用软垫防护,并都紧紧拧进每个箱子中(不论它们像有些箱子那样,是普通的四角形箱子,还是像另一些箱子那样,有些像三角帽、有些像海星的东西,或者是那些与其他箱子比较起来比较温柔和不大的箱子);因此,在这种总的气氛的影响下,这个店铺本身似乎几乎都要变成一个温暖舒适、适于航海的、船舶形状的商店了,在突然下水的情况下,所缺少的只是足够行船的水面,能使它安全行驶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荒岛上去。
  这位对他的小海军军官候补生感到自豪的船舶仪器制造商的家庭生活中的许多细小情节,也加深和突出这样一种幻觉。他的熟人主要是船具商之类的人,所以他在餐桌上经常摆放着许多真正在船上吃的饼干。餐桌上也经常有肉干和舌干,散发出绳子麻线的气味;酸菜是用很大的批发的坛子端到餐桌上来的,坛子上贴着印有“经销船上各种食品”字样的标签;烈酒是用没有瓶颈的方瓶子端上的。墙上挂着的画框中是描绘船舶的老版画,船舶上的字母是指明各种秘密的;盘子上画着在前进中的鞑靼快速帆船;壁炉架上装饰着奇异的贝壳、海藻和苔藓;装有护壁板的小后客厅,像船舱一样,光线是从天窗中射进来的。
  他像小商船的船长一样,和他的外甥沃尔特住在这里,没有别的人。沃尔特是一位十四岁的男孩子,他那副神态活像是一位海军军官候补生,这也进一步加深了上述总的印象。但事情到这里也就完结了,因为所罗门·吉尔斯本人(人们通常更喜欢管他叫老所尔),根本没有一位航海人员的外貌。他那威尔士假发自然不消说了,那是威尔士假发中最普通、最难梳理的,他带上它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海盗。从其他方面来看,他是个慢条斯理,讲话平平静静,并喜爱思考的老人;他的眼睛红红的,仿佛是穿过迷雾看着您的小太阳;他的神态像是刚刚被唤醒的样子,如果他通过店中每一架光学仪器连续凝视三、四天之后,突然重新回到周围的世界上,发现它一片绿色的话,那么他就可能呈现出这样的神态。他的外表中唯一可以看到的变化是,他原来全身上下穿着一套咖啡色的服装,裁剪得宽松肥大,上面装饰着发亮的扣子,现在则仍旧穿着那同样咖啡色的上衣,但裤子却换成颜色较淡的本色布做的了。他衬衫的褶边整整齐齐;前额上架着一副最上等的眼镜;裤上的表袋中装着一只很大的精密计时表,他宁肯相信伦敦城里所有的钟表,甚至太阳都共同密谋来跟它作对,也决不会对他这个宝贵的财产产生怀疑。他现在就像过去一样,年复一年地这样待在这个小小的海军军官候补生身后的店铺中和客厅里;每天夜里他定时爬上远离其他房客的一个凄凉的顶楼中去睡觉,当安安逸逸住在下面的英国的先生们很少想到,或根本没有想到天气怎样的时候,这顶楼上却常常刮大风。
  读者与所罗门·吉尔斯认识是在一个秋天下午的五点半钟。所罗门·吉尔斯那时正在看他那只完美无缺的精密计时表,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城市照常每天一次向外疏散人群,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或更长久一些;人的浪潮仍然向西滚滚流动着。就像吉尔斯先生所说的,“街上的人已经稀少得多了。”今天晚上好像要下雨。店铺里所有的晴雨表都呈现出垂头丧气的神态。雨滴已经在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三角帽上闪耀着亮光。
  “不知道沃尔特在哪里!”吉尔斯把精密计时表重新小心地藏好以后,说道,“晚饭已经准备好半个小时了,可是却不见沃尔特!”
  吉尔斯先生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转过身子,通过橱窗中的仪器往外看,看看他的外甥是不是正在穿越马路。没有。他没有在那些摆动的雨伞中间。他也决不是那个戴油布帽子、卖报的男孩子,那男孩子正沿着外面的铜牌慢吞吞地走过去,并且用食指把自己的姓名写在吉尔斯先生的姓名上面。
  “如果我不知道,他太爱我了,不会逃跑,也不会违反我的意愿,自己跑到船上去的话,那么我真要开始坐立不安了,”吉尔斯先生用指关节轻轻敲打着两、三个晴雨表。“我真会的!全都在很低的度数①,啊!湿气真大!唔,是需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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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AllintheDowns,吉尔斯这样说是指晴雨表中的度数很低,但这又是英国剧作家和诗人约翰·盖伊(JohnGay,1685—1732年)著名叙事诗《温存的威廉和黑眼睛的苏珊告别》(SweetWiliam’sFarewelltoBlack-eyedSusan)中开头的诗句,意为“船队全都在唐斯”。唐斯(theDowns)是英法之间多佛海峡的一部分,为船舶停泊处。狄更斯采用这种文字表现方法,是为了使读者感到幽默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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