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141章

  “我身上可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皮匠答,摇着头;假如你想遇见一个的话,恐怕你会发现,在这个挂号处要找一个合你心意的是很难的。”
  上述短短的对话发生的时候,维勒先生正在房间的一头他的垫褥上躺着,而皮匠是在房间的另外一头他自己的褥子上面;照亮那房间的是一盏草灯和皮匠的烟斗的光,烟斗在桌子下面像一块通红的煤一样放着光。这段谈话虽简短,却强有力地使维勒先生对他的房东发生了好感;于是他用手肘住把身体支撑起来,以便比较长久地观察一下他的外貌,因为直到现在,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思这样做呢。
  他是个病容满面的人——一切皮匠都是这样的;有一部又硬又密的胡子——一切皮匠都有的;他的脸是一种古怪的、和善的、五官不正的精工精品,装饰了一对从前一定具有非常快乐的表情的眼睛,因为它们现在还闪着光。他有六十岁,谁知道他坐了多少年牢,所以他还有类似欢乐或者满足的表情,那真是奇怪,他是个矮小的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把下半段身体缩上去,看来就像没有腿那么长。他嘴里衔着一根红色的大烟斗,一面抽着烟,一面凝视着草灯,带着一种令人妒忌的平静神情。
  “你在这里好久了吗?”山姆问,打破了已经持续了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是的,”皮匠答,一面说一面咬他的烟斗头。
  “藐视[注]?”山姆问。
  皮匠点点头。
  “那末,”山姆带着有点严厉的口气说,“你一定要这样顽固干吗:在这放大了的官立兽栏里浪费你宝贵的生命?干吗你不让步,对大法官说你很抱歉叫他的法庭受到藐视,你再也不了?”
  皮匠把烟斗塞在嘴角里,同时微微一笑,然后又把它放回老地方,但是没有说话。
  “你干吗不呢?”山姆说,不灰心地追问一句。
  “啊,”皮匠说,“你不大懂这些事情的。那么,你以为是什么事情毁了我呢?”
  “嗳,”山姆说,剪着灯花,“我想开头是你欠了债,呃?”
  “一个小钱也没有欠过,”皮匠说:“再猜猜看。”
  “那么,也许,”山姆说,“你买了房产,这句英国的妙语就是说你发了疯,或者,你盖起房子来,这句医药术语就是说你是无可救药了。”
  皮匠摇摇头说,“再猜猜看。”
  “你没有打官司吧,我但愿?”山姆说,很怀疑。
  “生平没有,”皮匠答。“事实是,我被毁了是因为我得了遗产。”
  “呃,呃,”山姆说,“这是什么话。我倒希望什么发财的仇人用这种方法来毁我哪。我会让他做的。”
  “啊,恐怕你是不会相信的,”皮匠说,静静地抽着烟斗。“我要是你,我也不相信;不过那完全是真事。”
  “怎么了?”山姆问,已经被皮匠对他看的眼光引诱得有一半相信了。
  “就是这样,”皮匠答:“有位老绅士,我是给他做工的,他住在乡下,我的女人——她死了,上帝保佑她吧,并且感谢上帝的恩典吧!——我的女人是他的一个卑微的亲戚,他得了一场病,离开了。”
  “到哪儿去了?”山姆问,他经过白天的种种事情之后,现在瞌睡起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上哪儿去了2”皮匠说,在尽情享受烟斗的时候由鼻孔里说。“他死去了。”
  “啊,原来如此,”山姆说。那后来呢?”
  “后来,”皮匠说,“他留下了五千镑。”
  “他这么做真是有大家风度啊,”山姆说。
  “他把遗产留给了我一部分,”皮匠说,“因为我娶了他的亲戚,你知道的。”
  “好的,”山姆喃喃地说。
  “因为一大堆的侄儿侄女们包围着他,这些人老是互相争吵和争夺遗产,所以他就要我做他的执行人,把其余的遗产委托我保管,[注]照留下的遗嘱分给他们。”
  “你说遗产委托保管是什么意思?”山姆问,稍微清醒了一点。“假如不是现款,那有什么用处?”
  “那是个法律术语,只此而已,”皮匠说。
  “我不信,”山姆说,摇着头。“那个铺子是不大讲信用的吧。不过不管它,说下去。”
  “唔,”皮匠说,“那么我去取遗嘱检验权的时候呢,那些侄儿侄女们因为没有得到全部的钱失望得要命,就上了一个请愿书[注]反对。”
  “那是什么东西?”山姆问。
  “一种法律手段,那意思就等于说,不可以,”皮匠说。
  “我明白了,”山姆说,“是人生不二法门的小舅子之类的东西。唔。”
  “可是,”皮匠继续说,“他们发现他们之间不能取得一致,所以,结果就不能成立反对遗嘱的案子,所以他们撤消了请愿书,我就付了一切的诉讼费用。我刚给了钱,有一个侄儿上了一个诉状要求取消遗嘱。这案子,过了几个月之后,在保罗教堂广场附近的一间后房里,在一位耳聋的老神士面前开了审;有四个法律顾问经常每天轮流着去麻烦他,于是他想了一两天,读了六卷证件,就下判断说,那立遗嘱人的脑子不大健全,我应该把全部的钱都退回去,还要付全部的费用。
  我上诉了:案子在三四个睡意朦胧的绅士们面前过了堂,他们在别的法庭上已经听见过这件事,在那些法庭上他们是没工作的律师;唯一的不同,就是,在那边他们叫做博士,在另外的地方叫做代表,那你也许还不懂吧,他们呢,很尽责地证实了那老绅士的判决。后来,我们就去了高等法院,现在我们还在里面,而且将来我也会永远在里面的了。
  我的律师早把我的一千镑都拿去了:又是‘产业’——他们是这么说法的——又是费用,我要付一万镑,所以我就来了,而且还要留在这里,直到我死,补着鞋子。有人说起要向国会去告,我要不然也这样做了,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而我又没有权力到他们那里去;他们看厌烦了我的长信,就把这事丢开了。这是绝对真实,没有减一个字,也没有加一个字,在这里和在外面总共有五十个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皮匠停下来估量他的故事对山姆产生了什么效果;但是发觉他已经睡着了,他就敲掉烟斗里的灰,叹了一口气,放下烟斗,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匹克威克先生正独自坐着吃早餐:山姆正在皮匠的房里忙着给主人的鞋子擦油和刷黑色的绑腿,这时,门被敲了一下,而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叫“进来”的时候,接着就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头和一顶棉纱天鹅绒便帽,这两样东西他不费劲地就认出是史门格尔先生的私产。
  “你还好吗?”那位名士说,还附带着把头点了一两下:“我说呀——你今天早上约定了什么人没有?三位男子——一位呱呱叫的绅士派的家伙——在楼下找你,在敞厅组的每一扇门上敲着;因此被那些嫌开门麻烦的大学生[注]骂得狗血喷头。”
  “唉呀!他们多笨啊,”匹克威克先生说,站起来。“是的;我相信一定是我的一些朋友,我还以为昨天他们会来的。”
  “你的朋友们!”史门格尔叫喊说,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不用再说了。我该死,他们从这一分钟起就是我的朋友了,而且也是弥文斯的朋友。弥文斯是个有趣得要命的、绅士派的家伙啊,是不是?”史门格尔很感动地说。
  “我不大认识这位绅士,”匹克威克先生说,犹豫着,“所以我——”
  “我知道,”史门格尔插嘴说,抱住匹克威克先生的肩膀。“你将来就会更了解他的,你会喜欢他的。这个人啊,先生,史门格尔带着严肃的脸色说,“他有一种会使德勒里胡同戏院觉得光荣的滑稽才能。”
  “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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