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97章

  第31章
  这里完全是法律,
  其中有各种各样精通法律的人
  在法学院里到处散布着黑暗而污秽的房间,在这些房间里,在假期的早晨,在开庭期的时候,都可以看见律师们的办事员们,忙得不可开交,手臂里挟着和口袋里塞着一捆捆的文件。律师的办事员分为几等。有一种是订了学徒契约的办事员,他付给律师一笔酬金,他未来的远景是代理人,他和裁缝铺子有金钱来往,认识高莪街的某家,塔维斯笃克广场的某家;他每逢长期休假就要下乡看他那养着无数马匹的父亲;总之一句话,他是办事员中唯一的贵族。
  另一种是拿薪水的办事员——外勤也好,内勤也好——他把每星期三十先令的薪水大部分花在个人的享乐和装饰上,至少每星期到亚德飞戏院花半价看三次戏,看过戏就在卖苹果酒的地下酒吧里大模大样的放荡,他的模样就像半年前消灭了的时髦的恶劣讽刺画。还有一种是中年的管抄写的书记,他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所以经常穿得破破烂烂,习惯于喝得醉醺醺。
  还有公事房的仆役,穿着他们的第一件紧身外套,他们对于那些茶房们抱着相当轻蔑的心理,他们晚上回家的时候合伙吃干腊肠喝黑啤酒:他们不知道什么才叫“生活”。办事员的种类繁多,不胜列举,但是无论怎么多法,在某些规定的工作时间之内总可以亲眼看到他们,在我们上面说过的地方忙的不可开交。
  这些隐僻的角落就是法律业务员们的公开的办事处所;在这里,发出训令,在判决书上签字,受理陈述书,还有其他许多精巧的机器在这里为了国王陛下的臣民们的苦难以及为律师们的安乐和酬劳而不停的运转着。这些大部分是低矮的发霉的房间,里面有无数卷在过去一世纪以来的并且暗暗发潮的羊皮纸,不时发出一股恶心人的味道,白天是和干燥的腐物的气味混合在一道,夜里是和从潮湿的斗篷、霉烂的伞、和最粗劣的牛油蜡烛发散出来的各种气味组合。
  也许在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回到伦敦之后十天或者两个星期其中的一天晚上,大约七点半钟左右,有一个人匆匆走进了这些办公室之一,这人穿着缀着铜钮子的褐色上衣,长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他那磨掉了绒的帽子下面,污秽的褐色裤子紧紧地用带子扎在半统靴上,以致他的膝头随时有挣破裤管露出来的危险。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片狭长的羊皮纸,由主管人员在上面盖了一个模糊难辨的黑色的戳子。于是他又拿出四张同样大小的纸,每张上面都印着同那张羊皮纸上一样的文字,文字最后留了写一个人名的空白;把空白填写好,把五个文件都放进了口袋,他就连忙走了。
  这位穿褐色上衣、口袋里放着神秘的文件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老朋友,康希尔的弗利曼胡同的道孙和福格事务所的杰克孙先生。然而他并不回到他的事务所,回到那个来的地方去,却径自走向太阳胡同,一直走进乔治和兀鹰饭店,然后打听有没有一位匹克威克先生住在里面。
  “汤姆,把匹克威克先生的当差叫来,”乔治和兀鹰的酒吧间女服务员说。
  “不用麻烦了,”杰克孙先生说,“我是来办公事的。假如你们告诉我匹克威克先生的房间,我可以自己进去找。”
  “您贵姓,先生?”侍者说。
  “杰克孙,”杰克孙回答。
  侍者上楼去通报;但是杰克孙先生省了他的麻烦,紧跟着他上了楼,侍者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他就一直走进了房间。
  这时匹克威克先生正请了他的三位朋友吃饭;杰克孙先生出现的时候,他们正围炉而坐,正在喝葡萄酒。
  “你好吗,先生?”杰克孙先生说,并对匹克威克先生点点头。
  这位绅士鞠了一躬,显得有点惊讶,因为杰克孙先生的相貌已经不存在他的记忆中了。
  “我是从道孙和福格事务所来的,”杰克孙先生用解释的声调说。
  一听见这话,匹克威克先生跳了起来。“我请你去找我的代理律师,先生;他是格雷院的潘卡先生,”他说。“侍者,带这位绅士出去。”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说,不慌不忙地把帽子放在地板上,从口袋里拿出羊皮纸来。“但是由办事员或者代理人专诚拜访,在这类情形之下,你知道,匹克威克先生——在一切法律形式上,先生,再也没有比慎重更重要的了?”
  说完这些,杰克孙先生把眼光落在羊皮纸上;然后把两手搁在桌上,带着动人的、有说服力的微笑向大家看了一眼说,“那,来吧;不要让我们对于这样一点小事就都不说话了。你们哪一位叫史拿格拉斯呀?”
  史拿格拉斯先生听见这句话,非常露骨和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所以其他的答复是多余的了。
  “啊!我想是您呵,”杰克孙先生说,态度更温柔了。“‘我有点儿小事麻烦您。先生。”
  “我!”史拿格拉斯先生叫着说。
  “不过是一张传票,请你在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替原告做个证人,”杰克孙回答说,从那些纸张里取出一份,又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先令。“大审期之后就开庭,我们希望是在二月十四日;这是个特别陪审团案件,该有十二个陪审官来共同审理。这是你的,史拿格拉斯先生。”杰克孙说到这里,就把羊皮纸送到史拿格拉斯先生眼前,把传票和先令放在他手里。
  特普曼先生既沉默又惊讶的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杰克孙就突兀地转过来对他说:
  “我想假使我说您叫特普曼的话不会错吧?”
  特普曼先生对着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但是从那位绅士的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没有得到叫他否认的鼓励,就说:
  “是的,我是叫特普曼,先生。”
  “我想?另外那位绅士是文克尔先生了?”杰克孙说。
  文克尔先生吞吞吐吐地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两位绅士立刻每人都被快手快脚的杰克孙先生送了一片纸和一个先令。
  “哪,”杰克孙说,“恐怕你们要嫌我麻烦了,可是我还要找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这里有塞缪尔·维勒的名字呢,匹克威克先生。”
  “侍者,叫我的当差来,”匹克威克说。侍者很吃惊的去了,然后匹克威克先生招呼杰克孙坐下。
  一阵痛苦的停顿,终于由那位无辜的被告打破了。
  “我想,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一说话,就愤慨起来:“我想,先生,是你的东家想用我自己的朋友的证明来作证我的罪名吧。”
  杰克孙先生用食指在鼻子的左侧敲了几下,[注]表示他不想在那里泄露监狱里的秘密,只开玩笑地说:
  “不知道,很难说。”
  “那么为什么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追问,“即使不是为了这件事,那为什么给他们发传票?”
  “你的手段做的非常好,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回答说,并且慢腾腾地点着头。“但是那没有用。试试倒没有关系,不过你却不能从我口中得到答案。”
  杰克孙先生说到这里,又对大家微笑了一次,把左手的大拇指按在鼻尖上,用右手在周围画个圆圈,就像在转一架想像中的咖啡磨,表演了一出非常优美的哑剧(那时候很风行,可惜现在几乎绝迹了),那玩艺儿通常是叫做“上磨”。[注]
  “算了吧,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作结论说:“潘卡那一批人一定猜得出我们弄这些传票干什么。即使猜不出;他们等到开庭的时候自然会明白。”
  匹克威克先生对他的这个不速之客投射了极其鄙夷的眼光,而且很可能对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大骂一顿,要不是山姆恰巧在这时走了进来使他停住的话。
  “塞缪尔·维勒吗?”杰克孙询问地说。
  “算是你好多年来说的话里就对的一句了,”山姆回答,态度极其镇静。
  “这里有你一张传票,维勒先生,”杰克孙说。
  “那用普通人的话叫什么?”山姆问。
  “这是原本,”杰克孙说,避开了所要求的解释。
  “哪一张?”山姆说。
  “这个,”杰克孙答,手里晃动着那羊皮纸文件。
  “啊,那是原本,是吗?”山姆说。“唔,我很高兴看见了原本,因为这是很叫人满意的事,真是叫人很是放心。”
  “这是一先令,”杰克孙说。“是道孙和福格给的。”
  “道孙和福格真是了不得地好啊,跟我没有一点交情,还送礼来,”山姆说。“我认为这是非常高贵的礼物,先生;对于他们这是非常荣幸的事,因为他们受了人家的好处应该知道怎样报答人家的恩情。而且,这真是非常的打动人心啊。”
  维勒先生说过之后,用上衣的袖子在右眼上轻轻擦一下,模仿演员们表演家庭间的悲惨场面的时候那种最受人赞赏的一手。
  杰克孙像是被山姆的言论和行为弄得有点迷惑;既然已经送掉了传票,又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所以他就装腔作势地戴上那一只他平常不戴、只是拿在手里装派头的手套,回事务所报告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这一夜几乎没有睡着;他回想到关于巴德尔太太的官司的那件不愉快的事。第二天早晨他准时吃了早餐,就叫山姆陪着上格雷院广场去了。
  “山姆!”当他们走到乞普赛德的尽头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回过头来说。
  “先生,”山姆说,进一步走到主人旁边。
  “走哪条路?”
  “走新门街。”
  匹克威克先生并不立刻就走,却茫然地对山姆脸上看了几秒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先生?”山姆问。
  “山姆,这场官司,”匹克威克先生说,“预料在下个月十四号,就要开庭了。”
  “那是多么妙的巧合,先生,”山姆回答说。
  “怎么说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范伦泰节日阿,先生,”山姆答:“真是审毁弃婚约案件的好日子。”[注]
  维勒先生的微笑并没有引起他主人的脸上高兴的容光。匹克威克遽然转过身去,默默地向前走去。
  他们就这样又走了一程,匹克威克先生以小而急的步子居先,沉浸于深思之中,山姆跟随在后,带着一副极其可悲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神气;忽然,这位特别热心于把自己所知道的隐秘消息报告给主人的山姆,加快脚步赶到匹克威克先生的背后,指着他们正经过的一个人家,说:
  “那可是个很出色的猪肉铺子呵,先生。”
  “唔,好像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这是个有名的香肠制造厂,”山姆说。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山姆有点儿气愤地重复他的话说:“嘿,先生,那就是四年之前一个可敬的商人神秘地失了踪的地方。”
  “你不是说他被人勒死了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着,连忙四面看看。
  “不,我没有这意思,先生,”维勒先生答,“我倒希望我能这样;因为事情比想像的要坏的多。他是那个铺子的主人,先生,是那有永远具有专利权的香肠蒸气机的发明家,那机器是。假使有一块人行道上的大石头太靠近了它,它会把它吞下去,很容易地磨成香肠,就像是个嫩娃娃一样。他是很得意这机器的,那是当然的事罗;所以他常常到地窖子里站着看它开足了马力转着,直到高兴得变得忧郁起来。他除了这个机器,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孩子,先生,要不是他的老婆是个特别不要脸的泼妇的话,他可真算得上是个很幸福的人了。她老是跟着他一步不离,在他耳边叽叽呱呱个不休,弄到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我对你老实说吧,我的亲爱的,’有一天他说;‘如果你坚持这么闹下去的话,’他说,‘我要不到美国去,我就不是人,这话是真的。’
  ‘你是个懒鬼,’她说,‘我希望美国人生意全赔。’接着她又不住嘴地把他骂了半个钟头,随后跑进铺子后面的小房间鬼叫,说他简直是要她的命,这样发作了整整三个钟头——有一阵子完全是又叫又踢。唔,第二天早上,丈夫不见了。他没有从抽屉里拿一样东西——连大衣都没有穿——所以很明显,他并没有上美国。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二个星期也没有回来;老板娘登了广告,说是只要他回来,一切都不追究(这是很宽大的,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她果然不追究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沟都掏过了;后来两个月,每逢掏到一具死尸,就当件正经事似的抬到香肠铺子去。可是没有一个是他;所以大家都认为他是跑掉了,她也照常做着生意。一个星期六晚上,一个矮矮瘦瘦的老绅士跑到那铺子里,很高兴地说:‘你是这里的老板娘吗?’
  ‘是呀,’她说。‘唔,你好,老板娘,’他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和我家里人可不愿意被什么东西噎死的呵。还有呢,老板娘,’他说,‘请你允许我多说一句,既然你们不能用顶好的肉做香肠,那么我想你们不妨用点牛肉,因为牛肉的价钱也不比钮子贵多少呀。’
  ‘什么钮子,先生!’她说。‘钮子呵,老板娘,’那矮小的老绅士说,打开一包纸,里面包着二三十颗半爿头的钮子。‘裤子钮扣作香肠的作料可不错呀,老板娘。’
  ‘那是我丈夫的钮子呀!’寡妇说,要晕过去了。‘什么!’矮小的老绅士喊,脸色非常灰白。‘我懂了,’寡妇说,‘他肯定是发了神经,冒冒失失的把自己做成了香肠!’他正是这样的罗,先生,”维勒先生说,紧盯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吓得不成样的脸,“要不然就是把他拖进了机器;但是不管怎么吧,总之,那位一生一世特别欢喜香肠的小老头儿发疯似的冲出了铺子,从此以后就不知去向了!”
  在讲这段关于私生活的悲惨事件的同时,主仆两人走到了潘卡先生的房间。劳顿先生正把门半开着,他正在和一个衣服污垢、神色可怜、穿着破了头的鞋子和没了手指的手套的男子谈话。那人的瘦长忧患的脸上带着贫穷困苦的——几乎是绝望的——痕迹;匹克威克先生走近的时候,他向楼梯口的黑角里退缩,显然是感觉到自己的狼狈相。
  “非常地不幸呵,”那客人说,然后叹了一口气。
  “非常,”劳顿说,用笔在门框上乱涂他的名字,然后又用羽毛擦掉。“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什么呢?”
  “你想让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客人问。
  “完全说不准的,”劳顿答,当客人的眼睛看着地面的时候,他就对匹克威克先生霎霎眼睛。
  “你认为我等他是没有用的吧?”客人说,又不甘心地对办公室里张望。
  “呵,当然,我想是一定没有用的,”那位办事员回答,稍稍移动到门口的中央。“他这个星期是一定不会回来的,下个星期还说不定;因为潘卡每次下乡总是不急于回来的。”
  “下了乡!”匹克威克先生说:“啊呀,真是不幸!”
  “请别走,匹克威克先生,”劳顿说,“有一封信要给你。”那个客人似乎怀疑,又低头看着地面,于是办事员偷偷地向匹克威克先生霎霎眼睛,像是暗示有一件很幽默的事情正在进行;但那究竟是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却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
  “进来吧,匹克威克先生,”劳顿说。“那么,你要我转达什么吗,华迪先生,还是你再来呢?”
  “请他务必通知一声我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那人说:“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忘掉呵,劳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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