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11章

  “还有——还有那个人,假使我没有弄错,”医生说,对那穿绿色上衣的陌生人打量了一眼。“我记得昨天夜里曾经对那人提出一个非常迫切的邀请,而他却认为应该加以拒绝。”说着,他对那陌生人宽容地皱着眉头盯一眼,同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窃窃私语。
  “你说的是确实的吗?”那位绅士在耳语结束的时候说。
  “是的,确确实实,”史伦谟医生回答。
  “你应该当场踢他一顿。”行军凳的所有者强硬地咕噜地说。
  “别说话,潘恩,”中尉插嘴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他对被这场很不礼貌的插曲弄得大为头昏脑胀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也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是贵社的一员吧,还是我弄错了呢?”中尉追究说。
  “确实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回答。
  “从来没有戴过有你们社徽的钮子?”中尉说。
  “没有——决没有!”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泰普尔顿中尉转向他的朋友史伦谟医生,他轻轻地耸一耸肩,像是怀疑他的记忆是否出错。矮小的医生显得很忿怒,但是也很狼狈;潘恩先生呢,恶狠狠地凝视着一无所知的匹克威克先生的容光焕发的脸。
  “先生,”医生突然对特普曼先生说,那声调使那位绅士吓了一跳——就好像小腿肚子被锥子很巧妙地戳了一下,神经反射射了起来——“昨天夜里在这里开的跳舞会你参加了吗?”
  特普曼先喘气似的作了肯定的答复,并且一直牢牢地盯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人是你当时的同伴,”医生指着那始终不动声色的陌生人说。
  特普曼先生承认了这一事实。
  “喂,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我再当着这些绅士的面问你一遍,你是愿意把名片还给我接受一个绅士待遇还是叫我当场教训你一顿呢?”
  “且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不加以解释的话,我真不能让这事再进行下去了。特普曼,把情形说一说。”
  特普曼先生受到这个庄严的命令,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借上衣的事;一再说明那是“饭后”做出来的事情;以自己有点儿后悔作结束;而让陌生人替他自己尽可能地辩白去。
  当他正打算为自己辨白的时候,那位曾经好奇地打量过他的泰普尔顿中尉大为轻蔑地说——“我不是在戏院里见过你的吗,先生?”
  “的确,”并不羞惭的陌生人回答。
  “他是一个走江湖的戏子,”中尉轻蔑地说;然后转向史伦谟医生——“明天夜里五十二联队的军官们在洛彻斯特戏院组织的戏剧里有他的角色。这事你不能进行,史伦谟——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尊严的潘思说。
  对于你的这种不愉快的处境我感到难过,”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说一句,避免将来再发生这种事情的最好办法,是选择朋友的时候要更慎重一点。晚安,先生!”中尉离开走了。
  “允许我也说一句,先生”容易动气的潘恩医生说,“假使我是泰普尔顿,或者假使我是史伦谟,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你们这一伙每个人的鼻子。我要揪的,先生,——每个人。我的名字是潘恩,先生——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晚安吧,先生。”他结束了这一篇话、并且用很高的声调说了最后一句之后,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大摇大摆走了,紧跟着他的是史伦谟医生——他无话可说,只是用足以使匹克威克先生等人畏缩起来的眼色对他们扫了一眼。
  上面那些侮辱的话说完后,勃然的怒火和极端的狼狈使匹克威克先生的高贵的胸怀膨胀了,几乎要胀裂了背心。关门的声音把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空中的匹克威克先生唤醒了。他向前猛冲过去,脸上带着狂怒,眼睛里冒着火。他的手搭在房门的锁上了;要不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把抓住他那可敬的领袖的上衣燕尾、把他拉回来的话,恐怕那只手马上就要扼住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的喉咙了。
  “阻止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大声地叫喊着。“文克尔,特普曼——他不应该使他的卓越的生命在这样一件事情上毁灭掉。”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说。
  “抱紧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喊;匹克威克先生被一致努力的绅士们逼坐在一张圈椅上了。
  “让他安静吧,”穿绿衣的陌生人说——“掺水白兰地——有趣的老绅士——胆量不小——喝吧——啊!好东西。”陌生人把那忧郁的人调出来的一大杯先品味一下它的效力,然后把杯子凑到匹克威克先生的唇边;于是里面剩下的酒很快就消失了。
  转眼间;掺水白兰地起了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和蔼的脸孔很快恢复了平常那镇静的表情。
  “他们不值得你介意的,”忧郁的人说。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值得动火,我很惭愧。把你的椅子拉到桌子旁边来吧,先生。”
  忧郁的人欣然同意了:围住桌子的圆圈重新形成了,和谐又笼罩了整个房间。似乎文克尔先生胸中的怒火没有完全熄灭,那可能由于他的上衣被人暂借而引起的——虽然这几乎是难于设想的,这样小的一件事情竟会在一位匹克威克派的胸中引起一种暂时的愤怒之感。除此之外,他们又恢复了原来的那一份兴致,而这一夜正在同开始一样欢畅。
  第4章
  野外演习和露营。
  又是些新的朋友。
  下乡的邀请
  跟许多作家相比,我们是抱着诚实的态度靠自己的努力取得许多可贵的材料,绝不隐瞒事实。我们只是努力用正直的态度,履行我们作为编辑者的应尽之责;在另一种情况之下我们也许会有别的想法,想自称是些故事的著作者,然而对真理的尊重阻止我们僭越地居功——我们只能说,我们的功劳只是把材料作了适当的处理和不偏不倚的叙述而已。匹克威克社的文件是我们的新江水源,我们可以比做新江自来水公司。别人的劳动却汇成了我们的一个巨大的聚了重要材料的贮水池,我们呢,只是通过这些人的媒介,把它们安排成清洁缓和的水流,输送给渴望匹克威克派学问的世界。
  为了按规定办事,并且毅然执行我们的决定,把我们所叨光的蓝本承认出来,我们坦白地说,这一章和下一章所记载的详情细节,都是叨了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的光。那末,现在我们就光明磊落地来把这些情节加以详述。
  第二天,洛彻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镇上的全体居民一大清早就在忙乱和兴奋中爬了起来。操场上要举行大阅兵。有半打联队要演习给总司令大人“明察”,临时的炮台已经搭好了,不仅有对堡垒攻击和占领,还有一个地雷要爆炸。
  读者从前面记述的匹克威克先生对查特姆描写的简单摘要看来,也许已经推测得出他是军队的热情的赞美者了。看演习是他的一大快事,也更能使他的同伴们的个别的口味如此地和谐一致。因此,他们也跟着成群的人们向检阅的地点涌去。
  操场上的一切都显示出将临的仪式是极端庄严和隆重的。一队队的士兵替队伍守住场地,仆人们在炮台上照应女眷们的座位,中士们腋下挟着皮面的文件夹来回地走,布尔德尔上校呢,全副武装,骑在马上,到处走走看看,并且在人群里勒马倒退,跳着,蹦着,用极其惊人的样子叫唤着,把嗓子叫哑了,脸孔非常的红,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或理由。军官们前前后后地奔跑,先和布尔德尔上校说话,后来就命令中士们,再后来就全都跑掉了:连兵士们在他们的发光的枪杆子后面都显出神秘的庄严神情,这充分说明了事情有着一种特珠的性质。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伺伴在最前面一排耐心地等候演习开始。人群时刻在增加,他们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地维持既得的地位,完全占据了他们随后两个钟头之内的注意力。有一次,后面来了一阵突然的压力;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猛然撞出去几码远,这一动作的速度和弹性,远远超过了绅士们的举止庄重程度;又有一次,前面来了“退后”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枪托子,逼得他们退后。
  随后,左边有几个和谐的绅士,合伙向旁边乱推乱挤,把史拿格拉斯先生挤到了人间惨境的极点,而他们却反问“请问他到底要轧到哪城去”,而文克尔先生因为目击这种无原无故的袭击,刚刚表示出非常愤慨的样子,却偏偏有人在背后揪他的帽子说劳驾把头塞进口袋里吧。诸如此类的并不是开玩笑的“妙事”,再加上特普曼先生的不可捉摸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踪了,而且到处找不到),弄得他们的处境整个说来与其说是愉快不如说是狼狈了。
  终于,群众中间传出的许多声音所组成的一种低吼声,这种声音通常是宣布他们所等待着的什么东西来临了。所有的眼睛都向着暗门那边看。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看见旗帜在空中得意地飞扬,武器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于是一队接一队的兵涌到平地上了。军队停下来排好了队;命令传遍了所有军队,全体克拉一声,都举起枪;总司令由布尔德尔上校和许多军官陪着,骑马缓步而来,到了队伍前面。军乐队全体吹奏起来:所有的马都举足啸叫起来,慢慢向后退着,把尾巴四处地拂着;狗吠着,群众尖叫着,军队举枪完毕,恢复了原样;这时,只有一片由红衣服和白裤子构成的由近而远的景色,一动也不动地固定在那里。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集中精力忙着退避和从马腿中间巧妙地解脱出来,所以没有来得及观察当前的情景,直到它变成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副样子。在他经过一番努力能够立定脚跟而观看的时候,感到眼前真是无限地满足和愉快。
  “还能有什么更妙的,或者更有趣的吗?”他问文克尔先生。
  “没有了,”那位绅士回答;先前曾经有一位矮小的男人在他的两只脚上站了一刻钟。
  “真是高贵而光辉的景象,”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一股诗意在他的胸中油然而生,“请看这些英勇的、保卫自己祖国的人们,在和平的市民面前摆出了堂堂的阵容:他们的脸辉耀着——不是杀气腾腾的凶猛,而是文明的温雅;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不是劫掠或复仇的粗鲁的火,而是人道和智慧的温柔的光。”
  匹克威克先生是完全没有反对这一番颂词的精神,但是他不能很好地响应它的字句了;因为“向前看”的命令发出之后,那智慧的柔光却在战士们的眼睛里变微弱了;所有的观众都只看见面前成千的战士抬头平视的眼睛,完全丧失了任何种类的表情。
  “现在我们的位置好得很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看。群众已经逐渐从他们附近散开,差不多只有他们几个人在那里了。
  “好得很!”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同声响应说。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整了一整眼镜问。
  “我——我——我看他们好像,”文克尔先生说,脸渐渐地变了色——“我看他们好像是要开火了。”
  “胡说,”匹克威克先生冒冒失失地说。
  “我——我——我看当真是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迫切地说,有点惊慌。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当他还没有说完时,整个的半打联队就都举平了枪,好像他们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目标就是匹克威克派,当然一种最可怕、最猛烈的射击开始了,它使得大地的心在颤抖,更使得年老绅士的心,无法接受这种憾动,抖掉了。
  这是一种多么艰难的处境,空枪的火力不断地威胁着我们,部队行动的侵扰,更加困苦,一支新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匹克威克先生却表现出一种冷静,那是一个伟人所不可缺少的冷静。他抓住文克尔先生的手臂,使自己在他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之间,并热切地请求他们记住,除了有可能被声音震聋耳朵之外,不用担心即将临头的危险。
  “但是——但是——如果有的士兵错用了实弹呢?”文克尔先生流露出一丝不安,迟疑地说道,这是他自己想到的这种假设使他失色了。“刚才听到一些东西在空中嘘嘘地响——声音清清楚楚:紧贴着我的耳朵。”
  “我们还是伏在地下吧,好吗?”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要害怕——这就没有事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其实他的嘴唇、他的脸也会像常人一样发抖、发白,但这位不朽的伟人再一次证实了,恐惧和忧虑是永远也无法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的。
  匹克威克先生是对的:枪不放了;可是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庆祝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队伍里就已经发生了变动。沙哑的命令声沿着队列传了过去,还在这三位之中谁都没有来得及猜到这种新变动的意义的时候,全体六个联队就都端着上好了的刺刀,快步地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站着的地点冲了过来。
  人总不过是血肉之躯;也会有人类的勇气所不能超越的界限。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向前进中的大批军队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于是就——我们不说是逃;因为,第一,那是一个卑劣的字眼;而第二呢,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是一点儿也不适合于那种方式的撤退的——于是就尽他的腿载着他的身体用最高的速率,踩着碎步跑开了。确实跑得很快,以至于他竟没有发现自己处境的尴尬。等到发觉,已经太迟了。
  对方的军队,就是在几秒种之前曾经列阵使匹克威克先生觉得惶惑的,已经摆开阵势准备击退装作攻城的军队了;结果呢。匹克威克先生和两位同伴发现自己突然被两条长长的行列所包围了,一条是在急速地向前推进,另外一条是保持着敌对的阵势坚决地等待着冲击。
  “嗬!”前进着的行列中的军官喊——
  “让开”,静止不动的一边的军官们叫。
  “我们向哪里跑呢?”发了急的匹克威克派们尖声叫喊。
  “嗬——嗬——嗬,”是唯一的回答。瞬间的狼狈,加杂着沉重脚步的践踏和猛烈的冲击;一声忍住的笑——六个联队已经过去五百码远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靴子底朝了天。
  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各人都很矫捷地被迫上演了一场翻跟头的闹剧;当后者坐在地上、用一条黄色丝手绢来阻挡从鼻子里淌出来的生命之流的时候,映入眼中的第一件东西却是他的可敬的领袖在不远的地方追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呢,像是在故意捉弄对方似的跳着,由近而远。
  人的一生中是难得经验到像追逐自己的帽子的时候这样可笑的窘境的,也是难得像这样不容易博得慈善的怜恤的。大量的镇定,和一种特别的判断力,是捉帽子的时候所必需的。你要镇定不能跑得太快而踩中帽子,你要有敏锐而准确的判断力,否则会走另一个极端,那是会根本找不到它的。最好的办法是文雅地紧跟着你所追的东西,小心而谨慎,看准机会,轻轻的走到它的前面,迅速地向它一扑,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结结实实地掀在头上;并且始终高高兴兴地微笑着,似乎你像任何别人一样,觉得这是怪有趣的事情。
  那时微风轻轻吹过,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在风前面嬉戏地滚着。空中吹着风,匹克威克嘴里也吹着风,帽子滚了又滚,像追逐嬉戏大浪潮的海豚一样快活;它简直要径自向前滚去,叫匹克威克先生望尘莫及了,幸而它的行程终于被阻,这时那位绅士正打算放弃它而让它随风飘。
  原来,匹克威克先生完全精疲力竭了,正打算放弃这场追逐,这时帽子却偏撞在前面排列着的车子的车轮上。匹克威克先生看到这是一个有利的机会,就急忙地冲上去保全了他的财产,气喘吁吁的把它戴在头上,他站定了还不到半分钟,就听到有人热情地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听出那是特普曼先生的声音,抬头一看,真使他又惊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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