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劣的笑话  二十

  “我的老天爷,洗个脸吧,不洗不行的……”
  在这瞬间伊万·伊里奇觉得,在这整个世界上现在只有一个人使他不羞愧、不害怕,那个人就是这位老太婆。于是他就洗起脸来。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在他生活的艰难时刻,除了良心上其它的不安之外,他都会想起这次梦醒后的各种情景:那个瓦盆;那盛满冷水、水面上浮着小冰块的瓷脸盆;那块用粉红纸包着的椭圆形的肥皂,上面刻有字,约值十五戈比,它显然是买给新郎新娘用的,但却由伊万·伊里奇先用了;还有那个左肩上搭着绣花毛巾的老太婆。冷水使他顿觉清爽。
  他洗完脸,不说一句话,甚至也没有谢一声“女护士”,就抓起帽子,把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递过来的大衣披上肩,穿过走廊,穿过厨房,——厨房里有只猫在咪咪叫,女厨娘在垫子上微微抬起身来,极好奇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他跑到院子里,来到街上,跳上一辆过路的出租马车。清晨冷森森的,微黄色冷雾遮蔽着房屋及所有物体。伊万·伊里奇拉直衣领。他在想,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所有的人都认识他,认得出他……
  八天了伊万·伊里奇都没有离开过家,没有去上班。他病了,病得很重,而精神上的病更甚于肉体上的。八天来,他经受了地狱般的痛苦,这八天也许可抵作另一世界的八天了。有时候他想出家修道,的确有过这种想法。这时,他的想法格外丰富。他想象着那平缓、低沉的歌声,那开着的棺材,那幽静的修道小室的生活,那树林和洞穴;但当他清醒后,他几乎马上就承认,那都是一些最可怕的胡说和夸张,并为那种胡说和夸张而羞愧。随后,对他精神上 existence manguee 的折磨开始了。
  随后,他的心中又迸发出羞辱感,并立即攫住他的心,烧灼着,激怒着。当想象着发生的各种情景时,他颤抖起来。关于他,他们将会说些什么,想着什么,他将怎样走进办公室去,会有什么私语将伴他延续整整一年,十年,一生呢?他的这个笑话一定会传扬子孙后代。
  他有时沮丧得甚至准备立刻就去找谢苗·伊万诺维奇,请他宽恕,与他交好。他甚至不替自己辩护,而全然责备自己:他不为自己去找谅解的理由,而且羞于这种理由。
  他也想马上就去呈请辞职,平凡而独自地献身人类的幸福。无论如何一定要改换所有相识的人,甚至要根绝任何有关他的回忆。后来他又觉得这样做是荒诞的,而加倍严厉对待属员还有可能把整个事情扭转过来。这时,他恢复了希望,重行振作起来了。经过整整八天的困惑和痛苦后,他终于感到不能再忍受这种湮没无闻了,m un beau matin①他决定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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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在一个美好的早晨。
  早在家呆着苦恼的时候,他就曾一千次设想过自己怎样走进办公室去。他惊人地坚信,他一定会听到背后不善良的议论,看到不善良的面孔,受到恶意的微笑。当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时,他有多么惊讶啊!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迎接他,都鞠躬行礼,都神情庄重,勤于职守。当他进自己的办公室时,心中充满了喜悦。
  他立刻十分认真地着手处理公务,听了几个呈文和说明,并作了指示。他觉得,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这样敏捷、准确地判断和作决定。他看到他们很满意,尊重他,恭敬他。就是最多疑的人也发现不了什么。事情在顺利地进行。
  最后,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拿着公文来了。他的出现就像是什么东西刺痛了伊万·伊里奇的心,不过,这只是瞬间而已。伊万·伊里奇开始对他进行指示,重点地说明,指点他该如何做,并进行解释。伊万·伊里奇感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仿佛在避免过久地望着他,或者不如说,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不敢于望他。不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已办完公务开始收拾公文。
  “还有一个请求,”他以尽量冷漠的口气开始说,“普谢尔多尼莫夫文官请求调往别的局去……谢苗·伊万诺维奇·舒普列科大人答应给他职位。大人,请您予以恩准。”
  “哦,他要求调动,”伊万·伊里奇说,心里感到如释重负。他瞥了一眼阿基姆·彼得罗维奇,顿时两人目光相接。
  “哪有什么呢,我这方面,我……我愿意利用我的,”伊万·伊里奇回答说,“我同意了。”
  看来,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想赶快溜走,但伊万·伊里奇忽而一时气量高尚说出了决断,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显然又激动起来了。
  “请转告他,”他开口说,向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投去明确的、含义深长的目光,“请转告普谢尔多尼莫夫,我对他没有恶意,是的,没有恶意!……相反,我甚至打算忘记过去的一切,我不怨恨他……不会怨恨,忘记一切,一切……”
  伊万·伊里奇蓦地停了说话,十分吃惊地望着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异样的举动。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是个深明事理的人,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变成十足的傻瓜了。他没有听完也没有听,却忽然羞惭得糊涂极了,竟匆匆地甚至失礼地微微点头,而且朝门边退去。他的整个样子像是要钻到地里去,或者莫如说,他要急忙回办公室去。当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伊万·伊里奇仓皇失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朝镜子里看,但看不见自己的脸庞。
  “不,要严肃,唯有严肃,严肃!”他喃喃地说,几乎是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突然唰地一抹浓艳的红晕布满他的整个脸庞。他忽地感到羞辱,感到心情沉重,是抱病八天中最难受的时候也没有过的。“我经受不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后,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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