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 第89章

  “很好,昨天我还和他一起吃饭呢。”
  “你可以凭这个到他那里去取款,然后你可以随意地为你的朋友帮忙。我这里没有现款,不过,如果你不希望让贾格斯先生知道这件事,我可以叫人把钱送给你。”
  “谢谢你,郝维仙小姐;我愿意到他那里去取这笔钱。”
  她把她已经写好的字据读给我听,写得直截了当、干净利落,而且显然地是为了避免别人对我的怀疑,以为我接受这笔钱是为了自己。我从她手中接过象牙簿,她的手又颤抖了起来;在她从脖子上解下那根系着铅笔的链子交给我时,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她在做所有这些事时,一眼也没有瞧过我。
  “这小簿子的第一页上就是我的名字。如果你什么时候能在我的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这几个字,即使我这颗破碎的心早已化为尘土,我还是要请你写上!”
  “哦,郝维仙小姐,”我说道,“我现在就可以写。人都有过伤心的错事;就是我的一生也是盲目从事及不可原谅的一生。我还要别人来原宥我,来批评我,又怎么会抱怨你呢?”
  她刚才一直没有正视我,现在才第一次转过面孔来望着我;使我大为吃惊的是她这时跪在了我面前,对着我举起合着的双手,这简直使我惊骇万分。我想在她这颗可怜的心还处于童稚时期时,她一定是常跪在她母亲的脚前向上天祈求的。
  眼看这一位生满白发、面孔枯瘦的老人竟然跪在我的脚下,这使我全身颤抖起来。我请求她站起来,伸开双臂去扶她;可是她只是抓住我的一只她能够抓得着的手,并且把她的头倚在我的手腕上,悲伤地哭了起来。从前我从来没有见她流过一滴眼泪;现在我无言地俯身看着她,心中暗想,让她痛哭,哭去她深藏在心中的痛苦,也许对她倒有益处。她现在已不跪在地上,而是跌坐在地上。
  “哦!”她绝望地叫道,“我竟做出这种事来了!我怎么做出这种事来了!”
  “郝维仙小姐,如果你的意思是指你已经伤透了我的心,那么我的回答是,那没有什么,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爱她。她现在结婚了吗?”
  “结婚了。”
  这本是没有必要的问题,因为这座凄凉的宅邸中新添的一层凄凉情意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她搓着双手,把自己的白发弄得乱七八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心。她做了一件严重的令人伤心的事,按自己的模型塑造了一个敏感的无辜女孩,因为她自己怀着狂乱的怨恨,情感被别人玩弄,自尊心受到伤害,她就要让这个女孩长大成人后为她报仇雪恨,我对这些都知道得太清楚了。然而,她把自己和白日的阳光隔离,她把自己和一切事物无限地隔离;她孤独地生活,她把自己和成千上万自然而有益的事物隔离;她的整颗心都在孤独地沉思,因而扭曲损伤,这和世上所有违背了上帝安排的人一样,都一定、必然地得到这种后果。对于这一点我同样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我能毫无同情地看着她吗?她如此在毁灭中得到惩罚,虽生于人间而又感到深深的不安、无限的悲伤,不仅无用反而把自己弄得疯疯癫癫,像所有的这一类人一样;忏悔又有何用,懊丧又有何用,感到自己没有价值又有何用,这种希奇古怪、徒然荒唐的事除掉给人世间带来祸根以外,还能带来什么?
  “直到那一天我听到你对她所说的话,我看到你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当年的心情,我这才悟出自己竟然做出了这种荒唐事。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重复了二十次,五十次,她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郝维仙小姐,”等她伤心的哭诉停止之后,我对她说道,“在你的心中,在你的良心中不必为我顾虑而难过,你应该想一想埃斯苔娜,因为你使她走向错误之途,你使她的善良天性歪曲。如果你能做一点什么,能挽回哪怕一点儿什么,你最好还是尽量去挽回为佳,这比你懊悔一百年要好得多。”
  “你说得很对,我知道。不过,我亲爱的皮普!”这时我发现她一丝新的情感,那是一种真心诚意的女性的同情,“亲爱的皮普,你相信我:她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时,我本意是救她脱离苦海,免遭像我一样的厄运。最初我只是如此,没有想到别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说道,“我希望是如此。”
  “但是她慢慢长大起来,眼看就长成一个美人了,我对她的教养也就变了,走上了另一条路。我夸奖她生得漂亮,给她戴上珠宝,如此地教育她,用我自身的例子作为前车之鉴,告诉她该怎么办,结果我攫走了她整颗心,而换上了一块寒冰。”
  我不得不说道:”‘最好还是留给她一颗自然的心,即使这颗心受了伤,破碎了,也比不自然的心要好。”
  郝维仙小姐听了我说的话,满怀迷惑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大声嚷道,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为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对我解释性地说道:“你要是知道我一生的遭遇,你就会对我有一点儿同情,对我就会有一点更好的理解。”
  “郝维仙小姐,”我尽量用温文尔雅的语调答道,“我可以说我了解你的一生遭遇,而且在我刚离开乡下时我就了解了。我一直怀着很大的同。请听讲你的身世,我不仅了解你的身世,而且了解你的身世所产生的影响。我想,以我们之间的交往,我是不是可以提出一个关于埃斯苔娜的问题?当然不是关于她现在怎么样,而是关于她过去的情况,她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情况。”
  她还是坐在地上,两条手臂搁在破烂的椅子上,头倚在手臂上。在我说话时,她一直望着我,然后答道:‘你说吧。”
  “埃斯苔娜是谁的孩子?”
  她摇着头。
  “你不知道吗?”
  她又摇着头。
  “是贾格斯先生把她带来的还是派人把她送来的?”
  “他把她带来的。”
  “你能否告诉我她的详情呢?”
  她十分小心谨慎地低声对我说:“我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屋里一个时期后(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间,你看这里所有的钟表都不走了),我告诉贾格斯先生,我想要一个小姑娘,一方面抚养她,一方面疼爱她,并且可以使她免遭我的命运。在我和这个世界隔绝之前我就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名字;我便请人去找他,要他到我这里来为我处理事务,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我他愿意为我寻找一个孤儿。一个晚上他来到我这里,带来一个女孩,当时她正睡着,我便叫她埃斯苔娜。”
  “我想问一下她当时几岁?”
  “两三岁吧。她对于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由我收养的。”
  于是我确信那位管家婆就是她的母亲,我不需要证据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想,无论是谁都会看出,这其中的联系非常清楚,而且一眼就能看出。
  我们这次见面到此为止,没有必要再延长下去,因为延长下去也没有什么可做的。至于赫伯特的事,愿望已经达到;至于埃斯苔娜的事,郝维仙小姐已经把她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我能给她的安慰也说尽了,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我们便告别了;我们就这样告别了。
  我走下楼梯进入自然的新鲜空气当中,此时正是暮色苍茫。我告诉那位刚才我进来时为我开门的老妇人,说我现在不麻烦她开门,在离开这里之前,我准备在里面走走逛逛。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何况这即将消逝的白日之光正适合于我在此作一次最后的凭吊。
  这里堆放着许多荒废了的酒桶,多少年前我曾踏在桶上行走。自从那以后,又经历了多少年的雨水浸蚀,那些原来竖立的酒桶都已腐朽,变成了小小的沼池和河塘,于是我向荒废的花园走去,围着园子散起步来。我绕到我曾和赫伯特比试本领大打出手的地方,绕到我和埃斯苔娜曾经散步过的地方。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寒冷疏远,那么孤独寂寞,那么荒凉凄苦!
  我绕回来时走的是制酒作坊的那条路。我走到花园尽头的一个小门处,把生锈的门闩拔开,从此屋穿过,到了对面的那扇门,从那里走出去。这扇门可不容易开,木头因受潮膨胀已松动,门闩和插销处已对不上,门槛上都生出了一片菌类植物。出门后我又回头张望了一番,霎时间,童年时代的联想又一次在心灵中奇怪地复活,在幻觉中我突然看见郝维仙小姐正吊在屋子的大梁之下,形象的逼真强烈,令我站在大梁之下全身上下发抖。我很快意识到这原来是一个幻觉,但我已经站在了大梁之下。
  在这个地点,在如此的时刻,真令人伤感,幻觉给我带来无限的恐惧。虽然这一切都瞬时即逝,然而在我走出打开的木门时,这仍然使我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畏惧。我记得那次埃斯苔娜令我伤心之后,我就是站在这扇门旁乱揪我的头发。从这里我走到前院,心中踌躇着究竟是去叫老妇人开门让我离去,还是再到楼上去一次,看看郝维仙小姐是否和我刚才告别时一样平安无事。我终于采取第二个方案,直接走上楼去。
  我走到刚才告别的屋子,窥视了一下屋中,看到郝维仙小姐坐在紧靠着壁炉的破烂椅子上,后背正朝着我。于是我便想离去,就在这时,我刚把头缩回,就看到一团火光突然蹿起;同时,她惊慌叫喊着向着我这边奔来,一团炽烈的火裹住了她的全身,火焰向上直蹿,几乎有她两个人那么高。
  我当时穿着一件双层披肩的大衣,在手臂上还搭着另外一件厚呢大衣。我连忙把大衣脱下,朝她冲过去,将她扑倒在地,把两件大衣都盖在她的身上,又从桌子上拖下了那块大桌布,也盖到她身上。这一拖连同桌上所放的一堆破烂东西以及寄居在这里的一切丑陋的东西全给拖了下来;我们就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我把她盖得越紧,她越是狂乱地叫喊着,想挣脱出来。当时我对于这一切情况全无感知,既没有想到,也没有可能知道,直到事情结束后才晓得。等我悟到时,我们正躺在大桌子旁边的地板上,仅仅在一霎时之间,她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件褪色旧新娘礼服已随着火光而变成了一块一块火绒,飘飞在烟雾之中了。
  然后我望望四周,看到惊慌失措的甲虫和蜘蛛在地板上四处奔逃,仆役们气喘喘地奔来,在门口就惊叫着。我仍然用尽全身气力压住她,好像压在一个企图逃跑的犯人身上一样;其时我已丧魂落魄,不知道被压的人究竟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扭打,不知道她被火舌卷住,也不知道火已被扑熄,最后见到曾经是她结婚礼服的片片火绒从空中落下,犹似一片黑雨,降落在我四周,我才有所领悟。
  她已失去了知觉,我也吓得不敢动她一下,甚至不敢碰她一下。我一方面派人去找医生,一方面仍然按住她,因为我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幻想(我也许是有这种想法吧),认为只要我一放手,火又会燃起把她烧化。等到外科医生带着助手赶到,我才站起身来,这时才发现我的双手也被烧伤,这使我大为吃惊。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烧伤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感觉到。
  经过医生检查之后,断定她是严重烧伤,不过这关系不大,烧伤并非无救,最主要的危险是神经性休克。在外科医生的指导下,她的床垫被搬到了这个房间,让她躺在了这张大长桌上,因为这么一个场所正适合医生当作手术台对她进行包扎等护理。一个小时之后我再去看她,她睡在大桌上,正是我曾看她用手杖指着,并且曾亲耳听到她说是她死后停尸的地方。
  虽然她身上的结婚礼服已被烧得毫无痕迹,可他们告诉我,她仍然保持着她身上那可怕的新娘般的神态。现在,医生们用药水棉花裹住她直至喉头,又用一块宽宽松松的白布盖在了她身上,然而她的那副幽灵般的神态仍然忽隐忽现地表现出来。
  我问了仆役们,才知道埃斯苔娜正在巴黎,医生答应我立刻就写信给她,由下一班邮车带去。至于郝维仙小姐的家属就由我来通知,我只准备告诉马休·鄱凯特先生,并且由他决定究竟通知谁。第二天,我一回到伦敦便让赫伯特去处理这件事。
  头一天晚上我留在她家时,郝维仙小姐曾神志清醒地谈到发生的这次事故,其活跃程度令人感到反常;到了午夜,她开始口出胡言,然后又逐渐无数次地用又低又严肃的声音重复说着“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情!”“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原来是想让她脱离我曾遭遇到的这种不幸苦难。”“拿起铅笔在我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这三句话的顺序她一点也不颠倒,最多这个句子或那个句子中漏掉一个字,但是她不会补上另外一个字。她总是空下了一个字,然后接着就说下一个字。
  因为我留下来对他们也无用,而且家里的事情正压在我心头,所以我十分焦急,十分担忧。尽管她一直说着胡话,可还是无法抹去我心中所想的事情。这天晚上我便决定,第二天乘早班驿车返回伦敦。我可以先走一两英里路,出了镇再登上马车。第二天一早六时,我俯身用我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就这时她还在继续说着:“拿起铅笔在我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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