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 第85章

  “晚安!赫伯特会来回于我们之间传达消息的,等待时机一成熟,我一定会准备好的,你放心好了。晚安,晚安!”
  我们认为他最好留在房里,不必出外相送。我们走时他站在房外的楼梯口,高举着一支蜡烛照着我们走下楼梯。下楼时我又回眸望了他一眼,想到第一次他回来的情景,而现在我们的位置恰巧颠倒了一下。我真没有想到我此时和他相别,心头也会出现如此沉重和焦虑的情感。
  在我们又一次经过巴莱老头的房门时,他还是咆哮着,诅咒着,看来他的乱叫还没有停止的征兆,也没有打算停下来。我们走到楼梯脚下,我问赫伯特他是否仍让他用普鲁威斯这个名字。他答道,当然不用,他住在这里用的是坎坡先生的名字。他还向我解释,这里的人只知道住在此地的坎坡先生是由他赫伯特抚养的,他赫伯特对此人有着强烈的个人责任,对他十分关心,让他过清静安稳的生活。我们走进客厅时,蕴普尔夫人和克拉娜正坐在那里干活儿。我是缄默守信,和她们没有提到我和坎坡先生之间的亲密关系。
  我向这位可爱又温柔的黑眼睛姑娘告别,又向另一位长久以来以她诚恳的情意促成这一对小情侣的慈母般的妇女告别,这时候我感到仿佛老青铜制索走道也变了样,和我原来的印象大不相同了。这里的巴莱老头确是够老的了,而且他总是那样吼叫、骂人、诅咒,可是这样的环境中却充满了青春、真诚和希望的活力,也就使得四湾显得富有生命力了。我一路上又联想起埃斯苔娜,想到我和她分别时的情况,悲伤的情感充塞于心头,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
  寺区像往常一样万籁俱寂,十分平静。原来普鲁威斯所住的几间房间的窗户现在显得那么黑暗,那么寂静。这时的花园里已没有闲逛的人了。在喷泉那里我来回走了两三次,然后才步下台阶,当时除了我孤独一人外,全无其他人影。我正灰心失望、身心疲倦,准备上床就寝时,赫伯特走到了我的床边,他也告诉我四下无人。然后,他开了一扇窗户,举目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银色的月光。赫伯特告诉我,外面路上静悄悄空无一人,和大教堂旁的路上一样,此时都是静悄悄空无一人。
  第二天,我便出去买一条船。这件事很快便办成了,我把船划到寺区的石埠码头前,从我家走到这里只需一两分钟的时间。以后我便开始划船练习,并不断地实践;有时我一人独划,有时和赫伯特一起。我时常在严寒雨雪的日子里出去划船,划了几次之后,人们也就不再注意我了。起先,我只在布莱克弗拉埃桥的上游划,后来在潮水变化的时候,我把船一直划到伦敦桥。当时的伦敦桥还是旧桥,桥下水流湍急,忽起忽落,十分危险,大家都不敢在桥下行驶。好在我看到过别人的船是如何“猛穿”老桥的,我也就掌握了其中的窍门,也敢于在桥下蒲耳区范围内的船只间穿行,一直划到埃利斯。第一次划过磨坊河滨时,赫伯特和我二人是用双桨划过去的;在划过去又划回来时,我们都看到普鲁威斯所住房屋的东边百叶窗都放了下来。赫伯特每个星期去那儿不会少于三次,每次回来带给我的消息都没有半点儿动静。不过我心里仍然是惊慌不安,因为我总有一个观念,认为我一直处在被人监视之中。我一旦有了这种看法,这种看法就像幽灵一样揪住我不放。我看到一个人就怀疑这个人在监视我,这样的人简直不可胜数。
  总而言之,我一直充满了恐惧,担心在哪里隐藏着一个粗鲁的人。赫伯特有时告诉我,天黑之后,他站在我们住处的一个窗口,观望着潮水的退流,潮水回退而去,带着所有的东西都向克拉娜流去,令他内心感到无比的欢欣。而我的思想正相反,心中怀着无限的忧思,觉得河水是向马格韦契流去,只要河上出现任何一个黑点,就认为是追捕船,那么迅速地、悄悄地、肯定地会把他逮住。
  第四十七章
  几个星期又悄然而过,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们都在等待着温米克的来到,然而他音信全无。如果我和他之间的交往只限于小不列颠街的律师事务所,而没有足登过他的城堡,形成熟悉的私人来往,也许我早就对他生疑了。可我深深了解他的为人,所以对他半点儿也没有怀疑过。
  我的凡俗事务也开始抹上了一层阴影,债主一个接一个追逼着我还债。我这才开始了解缺钱的难处(我所说的缺钱是指我的皮夹子里缺少现钱),不得不拿出一些易于出手并舍得割爱的珠宝,把它们变换成现金,以救燃眉之急。不过,我业已下定决心,处在目前行踪未定、计划未成的情况下,我绝对不再用我恩主的钱,否则就是没有良心的欺诈行为了。所以,我请赫伯特把那个尚未打开的钱包送还给普鲁威斯,让他自己保管,这才感到有一点儿满意。当然,我很难说这究竟是真的满意还是假的满意。不管怎样,自从他本人露面以来,我没有利用他的慷慨而获得任何利益。
  随着时间的推移,埃斯苔娜已经结婚的念头紧紧压在我的心头。虽然这件事是确定无疑的,但我还是担心得到证实。我不看报,以免从中得到消息;我还请求赫伯特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她,因为我和埃斯苔娜的最后一次会晤,已经向他全盘吐露。我的希望就好像一件长袍,已经被撕得一片一片,而且除了最后一片以外均已随风飘去,我为什么要把这一片藏于心间呢?我自问也不得其解。噢,各位读者啊,你们又为什么在上一年、上个月、上个星期,做出了诸如此类的前后矛盾之事呢?
  我过的是多么不幸的生活,内心的焦虑烦忧好比是连绵的山峦,其中主宰我的忧虑好比是一座最高的山峰,无时无刻都矗立在我的眼前。不过,当前还没有出现新的担忧。有时我会突然从心头涌起一阵恐惧,唯恐普鲁威斯被人发现,吓得会从床上惊起;有时我深夜静静地坐着,等候赫伯特的归来,却总是心惊胆寒,唯恐他的脚步声比平时急促,带来坏消息,虽有所有这一切的忧虑烦乱,以及诸如此类的苦恼,日子倒正常地过去了。可是这种日子却使我毫无活动的余地,无尽的不安。不断的疑心,我只有水上荡舟,荡来荡去,等啊等啊,反复荡舟,反复等待。
  有时,由于潮水情况变化,我已经划着小舟驶到了河的下游,而老伦敦桥桥墩四周木桩处的潮水突然形成连天漩涡,使我无法通过返回,只有把船系在海关附近的小码头上,以后再把它划回寺区的石埠码头。对于这种做法我并不讨厌,因为这对我很有好处,住在河滨的人们无论对我或我的船都会习以为常的。就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使我两次和熟人相遇,这里不得不述说一下。
  一次是二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正是黄昏时分,我于那个码头登岸。我在落潮时顺流把船划到格林威治,再在涨潮的时候把船划回来。那天起初天气晴朗,而在太阳落山时却迷雾四起,我不得不小心摸着水路,在水上船舶之间行驶。来去途中我都看到普鲁威斯窗口的信号,知道一切平安无事。
  这是一个阴冷的傍晚,我感到冷得发抖,想立刻吃晚饭,让自己舒服一下;我又想要是回到寺区的家中,在那里闷闷不乐、孤孤单单地待上几小时,倒不如吃过饭后到戏院去看场戏。听说沃甫赛先生演得很成功,这颇令人怀疑。他演出的那家戏院就在河滨一带(当然现在已不存在了),于是我决定到那个戏院去。我知道在复兴戏剧方面,沃甫赛先生并没有做出成绩,相反,戏剧走下坡路他却要负一定的责任。从剧院的招贴画上可以看到他扮演一位忠实的黑人,他旁边是一位高贵出身的小女孩,还有一只猴子,真是不吉利的兆头。赫伯特还在招贴画上看到过他扮演一个善于掠夺的鞑靼人,简直滑稽可笑,面孔像一块红砖,头戴一顶形状荒谬的帽子,四边都挂了小铃。
  我吃晚饭的那家小酒店就是我和赫伯特称之为地图室的酒店,因为桌布上每隔半码就有一个酒壶边留下的印子,就像世界地图一样,再说,每一把餐刀上也都留着航海图式的肉汁印。直到今天,在伦敦市长大人的统辖之下,几乎所有的酒馆都是地图室了。我对着面包屑一面打着瞌睡一面望着煤气灯,在热气腾腾的酒菜中烘着自己,以此打发时间。最后我才站起来,向戏院走去。
  在戏里我发现一位有道德的皇家水手长。这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物,尽管我认为他身上穿的那条裤子,有些地方绷得太紧,而另外一些地方又显得过分肥大;虽然他慷慨大方,又侠义勇为,可是却把所有的小人物打得连帽子都压在了眼睛上;虽然他颇为爱国,但却不能容忍别人谈起交税纳捐之事。他口袋里装了一包钱,就好像用布包着的一块糕点。他就用这笔财产,和一位用床上用品打扮起来的年轻女孩结了婚,并因此而欢天喜地。朴茨茅斯的全体民众(据最后一次统计,共有九人一起来到海边,他们一面各自搓手,一面相互握手,一起唱着:“把大家的酒斟满!把大家的酒斟满!”里面有一个脸皮子黑黝黝的笨蛋,就是不把酒斟满,别人指定他干的事他也不做;水手长说这个家伙的心和他的脸皮子一样黑;这一来这个笨蛋又发动了另外两个笨蛋,一道把整个集体弄得不得安宁。原来这帮子水手也颇有些政治影响,他们干得很有成效,几乎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才得以把这不安的局面拨乱反正。这其中还亏了一位老实巴交的小商人,此人头上戴了一顶白帽子,下面裹着黑绑腿,脸上还生了一只红鼻子。他钻在一座大钟里,随身带了一只烤架,偷听外面的谈话,然后从大钟里走出来,向大伙儿吐露所听真情,要是他无法用偷听来的真情驳倒谁,他就干脆用烤架从背后把这人打翻。这时沃甫赛先生出场了,在这之前从没有提到过他。他出场时身上佩戴着一颗星和嘉德勋章,作为海军大臣委派来的全权代表,他手握生杀大权,当场宣布,这些笨蛋水手统统该被关进监牢,至于水手长,则被授予一面英国国旗作为嘉奖,因为他对国家尽职尽忠。这位水手长生平第一次失去男子气概,恭恭敬敬地抓起国旗擦拭眼中流下的泪水,转眼又兴高采烈,称呼沃甫赛先生“阁下”,还恳求他赏脸让自己拉着他的手。沃甫赛先生谦恭地伸出他的手,态度显得特别庄重严肃,却即刻被水手长推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其余的人便跳起活泼的水手舞来。沃甫赛就站在这个角落里,带着不满的神情扫了一下在场的观众,就这时候,他发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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